第四章
无翅飞行
二十分钟的下山路,到山脚时,暮色四合,野雀低飞。
秋顾已经坐车先回去,手机信号断断续续,天边的红日逐渐下沉,山野间气温瞬时变化,顾稚抱着手臂,慢慢走回顾家。
顾宅是祖辈找风水先生依山建造的,人云:“人有靠山,处世泰然”。风水中“水管人丁水管财”,房子背后有靠山,不仅有利于旺丁,住在里头的主人家还能身体康健。
顾稚推开顾家大门,老木头做成的门“咯吱”作响。因要用餐,下人都在后厨忙,整个顾家前厅便显得空荡。
顾稚站在厅前,望着高挂在墙上老祖宗的画像,心中暗嘲,这顾宅的风水是真好。
人丁兴旺到了只剩一支独苗,福寿康宁成了人人疯癫阴郁。
“还站着做什么,没看到我们都在等你吗?”
顾升霆的声音,让顾稚回神。
他转头,露出得体的笑,“爸爸,抱歉,来晚了。”
秋顾换了一身衣服,月牙白旗袍,领扣是两粒拇指大小的莹白南洋珠。她示意下人为顾稚布菜,又对顾升霆柔声道:“稚稚特别忙,陪我在大福都时,都一直在处理工作。”
“忙一些,是他的福气。”顾升霆对顾稚一向严苛。幼时只要顾稚没有达到他的标准,动辄便是严父教育。烈日暴晒,骤雨浇淋,寒冬罚跪。
少年时的顾稚和他母亲一样,每时每刻千方百计思考着如何弑父。残忍的案发现场在他脑中反复试验,用刀还是下毒,什么部位一刀致命,何种毒药见血封喉,抽丝剥茧思来想去,考臆想熬到现在。
顾稚看着面前还在絮絮叨叨的顾升霆,曾经光洁的容颜似风干的橘皮粗糙、硬缩。遍布的皱纹,下垂的眼尾,一切的组成,都是无情岁月的痕迹。
他在衰老,生命变淡,寿数缩短,每日每夜都活在离死亡更近的恐惧中。
看着这样的顾升霆,顾稚心里会生出一种在凌虐报复的畅快。
所以,他为顾升霆远赴海外,求请名医。秋顾偷换顾升霆的药,顾稚便让家庭医生24小时监控。
他要顾升霆活着,活得更久一些,活到老态龙钟,活到蓬头厉齿,生不如死,死不由己。
顾升霆训斥完顾稚,父亲所谓的权利满足后,又转向秋顾,“你在教堂里说的,我都知道。你放心,我还能活更久。”
秋顾满不在乎,“那是最好的。”
“你这是什么口气?”顾升霆指着秋顾的脸,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只是这头凶兽已垂垂老矣,枯燥蜡黄的脸涨得通红,粗重喘了几口气,便支撑不住靠在椅中呼吸。
顾稚叫来了家庭医生,抱着手臂,冷眼旁观。
秋顾走到顾稚身旁,抓着顾稚的胳膊,“他会死吗?”
顾稚侧头,拍了拍秋顾抓着自己的手背,声音柔和,“妈妈,爸爸他还死不了。”
秋顾满脸遗憾,“可惜。”
顾稚每次回顾家,似乎都会这么鸡犬不宁。明明一张圆桌上,只有他们三人,可就是无法和睦。
掌控、偏颇、争吵、痛恨……种种压抑情绪搅在一起,最后成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顾家大门。
顾升霆被家庭医生带走,饭是吃不成了。秋顾也不说要顾稚留下来的话,换了一套裙装,说要出去和几个太太们打麻将。
“要我送你吗?”顾稚走到秋顾面前,替她轻轻掩好泛褶皱的领口。
秋顾拍了拍顾稚的肩膀,“不用啦,妈妈有人送的。”顾稚侧目,目之所及,是站在秋顾身后年轻人。
顾稚从顾宅出来,绕过大福山,还能看到山顶教堂,月光浇淋在白色顶尖,如梦如幻,月光牢笼。
多利港距大福山100公里左右,开车2个小时。顾稚是故意把住处选在这里,为了就是能离顾宅远一些。
回到家,公寓管家已经替他把嘉利拍卖行送来的油画放置在了玄关口。
他蹲在地上,扯开包裹着油画的塑料膜,手指抚摸铂金画框边缘,一张嘉利拍卖行小卡掉落。
《夜的港口》……比利时画家……
顾稚的下巴靠在膝盖上,盯着那幅画看了良久。
玄关小灯默默落下,零星碎片掉落在他瘦削的后背上。
铂金画框上倒映出他的脸,沉默如枯野的脸上突然露出笑,扯开的嘴角,上吊的眼尾,一点点凑近,跋扈的嚣张的冰冷的,那些不应该用来形容顾稚的词汇,在此刻交杂融汇。
门铃骤响,顾稚乍然回神,摔倒在地。
“顾先生,你叫的餐食到了。”是公寓管家。
顾稚深吸气,快速地把那油画重新包好,撑着膝盖站起身。
顾宅里的饭是只能观赏不能食用的,吃下去晦气,会生结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