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劫渡劫,若劫不苦,如何叫“渡”?
辛馍这小乞丐,一当就是十年。
烬天宗的道修长辈们简直心疼坏了,尤其那些个富有爱心的女修,一见他这瘦骨伶仃的模样,就直抹眼泪。
可辛馍总是笑眯眯的。
毕竟他三魂七魄缺了一魂一魄,天生就不会难过,也没别人聪明,这是自幼就有道士说过的。
如此,辛馍便生来乐观,万事不入心,笑的时候脸上有两个很深的小梨涡,乌黑透亮的桃花眼也弯得像月牙,格外讨喜。
认识他的人,就没见过他真正丧气的样子,好像他生来就不为这世间之苦困扰,万般烦恼不萦于心。
烬天宗的前辈们多次劝他不要继续修行众生道了,他都没有答应。
如果连他也不学了,那众生道就永远失传了,长乐大师于他而言亲如祖父,又为他舍了修为和性命,怎么舍得辜负?
辛馍是很认真地在当他的小乞丐,渡他的劫,修他的道。
不仅如此,他还赡养了一对老乞丐,将差点饿死、已经瘫痪无法自理的老乞丐夫妇养得容光焕发,和普通人家安然养生的老人无异,也算是全了没能陪他父亲、陪长乐大师颐养天年的遗憾。
他也不是不想回家,只是父亲对哥哥寄予厚望,倘若父亲知道哥哥要杀他,定然会失望至极。手心手背都是肉,辛馍没有把握,父亲会选他。
毕竟他本来就活不了多久。
与其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如就让他们始终相信,他是修道飞升去了。
不过,到底是有些想家,辛馍在第三年的时候,总算是离开了破庙,孤身前往云城。
父亲是当朝大将军,每日下朝都会骑马回家。
辛馍走了十天,才走到云城,将自己的脸抹得脏兮兮的看不出样子,又往身上贴了一张长乐大师给的混淆符,确保没人能认出他,然后就蹲在皇宫附近。
天亮时分,他看见父亲同哥哥骑马过来了。
辛馍安静地看着他们进了皇宫,才站起来,走回附近山上的寺庙。
他等了两日,才等到前来上香祈福的母亲。
母亲看着苍老了许多,跪在蒲团上,口中絮絮念叨着他的名字。
辛馍听得很清楚,她盼他道途顺利,盼他健康喜乐。
小乞丐蹲在门口听了一上午,才看到从屋内走出来的妇人。
他站了起来,在心里唤了一声“娘”,然后朝妇人笑着张开手臂。
母亲看着很惊讶,但还是朝他笑了,走过来轻轻抱了一下他,拍了一下他的头。
“你跟我的小儿子很像,他也喜欢这么等着我抱他。”
辛馍弯着眼睛笑了。
见完了爹娘,辛馍才启程离开。
他要开始云游了,这样才能赦免更多人。
后面六年,他一直四处为家,很多人叫他“小神仙”、“活神仙”,想要留下他。
但辛馍还是走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除了修众生道这一件事。
一直到第九年,他终于停了下来。
辛馍第一次尝试圆寂,就是在这一年的初春。
那一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春光大好,莺啼燕语,走出破旧的屋檐,就是暖融融的春日。
迎面拂来的微风,带着雨后青草的味道。
辛馍盘坐在屋檐下,呼吸平缓。
如水一般的银发被附近山上的修士们梳理得绵软干净,垂落在身后。
他依旧穿着当年那身破布短打,露出来的四肢纤长,白得发光,两边膝盖上却肿得高高的,已经破皮发紫了,隐隐渗出血丝,像是在哪条粗糙的石子路上跪过很久。
这是他今天早晨出去救人的时候留下的,还把最后一个肉馍馍送出去了。
救的那个青年容色出众,气质却孤冷,带着化不开的阴翳,虽然眼睛坏了看不见人,身上却带着剑,日后大概是个剑修。
青年被困在井里面,也不知道是被人推下去,还是失足。
辛馍只见了他几面,没说过多少话。
只隐约听人说过,那青年是仙界第一人——望夜剑仙的转世,却一点悟性也无,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作为闻名天下的龙昼剑之主,却连剑都拔不出来。
可辛馍觉得,这世间之人命途多舛,青年只是机缘未到。
哪怕真的一辈子都是普通人又如何呢?芸芸众生,每个人都是平凡人。
就因为这样,辛馍在石子路上跪了许久,把井口盖着的石头推走了,又用绳子把人拉上来,送了对方一个肉馍馍。
辛馍也不知道自己一个病秧子哪里来的力气,只是觉得,这个青年不应该死在这里。
不过,那是他最后一个肉馍馍了,送出去,意味着他圆寂了还不能做个饱死鬼,要饿着肚子死。
辛馍难得地眉眼耷拉下来,漂亮的脸蛋随之鼓起。
本是想蹙眉的,可他想了一会儿,又忽然弯起眼睛笑起来。
其实也不碍事,这一世横竖都要渡劫,等他成功圆寂了,过了这“求不得”和“死”劫,转世之后又是快乐干饭人,天底下的肉馍馍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