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妻子对视,转头回来,再看红发男人这张特别擅长装傻的俊脸,他并没有捏起拳头,而是从上到下细细打量过后,长叹一声。
“我倒是想,以前是你光明正大揍我们,现在终于有了名正言顺揍你的机会,好像不揍都不行,总得意思意思揍上一拳。”
“那……”
“先放着,都跟你说别的话题先不提,岔话就你最能干。”
千穆无辜地眨了眨眼,像是在说他哪有故意岔话题,只是礼物还在手里,不送出去,还在他背后藏着,难免有点尴尬……
——真的是因为“尴尬”吗?
他下意识在回避。
但伊达夫妇紧紧攥住了核心,不把憋了三年的话说出来,他们的噩梦就不能宣告结束。
“我和我的妻子娜塔莉,三年前结婚,今年,就是我们二十九岁的这一年,我们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
像是单纯的陈述,又像是一个认真的总结,一个欣喜的告知。
本来应该来到那块熟悉的墓碑前,告诉沉睡的友人这个好消息,如今本人就在这里,那就不需要干这晦气的事了。
“嗯,是不是唯一的孩子不知道,但的确是来到我们身边的第一个新生命,我和娜塔莉期待了很久,一直想要等来的那个……”
“——奇迹。”
【奇迹】。
听到最后的重音,千穆眸中凝固的湖水,荡起了极为轻微的涟漪。
他有话想说。
或许是顺着班长意思的如常应和,或许还是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总之,这一刻他是想开口的。
可红发男人嘴唇微动,最终没有打断伊达航。
那句话,被伊达航和娜塔莉一起说了出来。
“千穆,谢谢你。”
“这个奇迹,是因为你的出现,才会诞生。”
……
是啊,一个【奇迹】。
他沉默着与面前的夫妻相对,感受到一股熟悉而陌生的力量正盎然勃发,它一瞬间抽枝发芽,生长的同时,也在有力地撞击他的心脏。
——砰、砰、砰。
是心跳的频率,呼吸的韵律。
虽然“活着”,但降落在女人腹中的生命还只是未成形的胚胎。
在许多人眼中,仅仅如此,还没到能称之为奇迹的高度,只有喜悦的父母会这么认为。
可是。
千穆最清楚不过,这个生命本身——就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奇迹】。
剧本里从始至终不会有她的存在。
因为她注定不会诞生。
被写下死亡命运的一对男女,怎么可能活下来,并且,孕育出生命呢?
伊达夫妇没有说错。
“因为我。”现在,这个男人一字一顿地重复着。
“没错,因为你。”被他一意孤行救下的夫妇也重复着。
“……这样啊。”
“嗯,真的、真的,很感谢你。”
“……”
男人陷入了沉默。
那生机勃发的力量,再度活泼倔强地碰撞着他的心脏,似要将那层柔软的坚冰撞碎,流出里面被封闭了太久的感情来。
我是知道的。男人对自己说。
正因为知道这个奇迹对于他的意义,才会踌躇迟疑。
从替换身份,成为“源千穆”的那一天起,他对自己的定义便越来越清晰。
他是没有存在价值的残缺品,为一己私欲苟活至今的幽魂。
他是蚕食世界的寄生藤,在相继变换的欲.望驱使下,哪怕面目全非也要回到人间的怪物。
早已扭曲残破的他继续存在,对世界而言,大概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深知这一点,他在无偿送出治疗绝症的药物,对社会发展有益的发明,用锁链维持世界稳定时,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轻松”“喜悦”的心情。
这不是“赎罪”,更不是“补偿”,要是扯到什么自我救赎就更可笑了,随手就能做到的事,心情不差的前提下可以这么做,那他就无所谓地这么做着,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这样的他,做过任何之于世界,有意义、有价值的事吗?
他认为没有。
他只要最后能达成目的,和在意的那几人一起活着,就够了。
结果,忽然间。
有人对他说,不,你做了一件意义何其伟大的事情。
——被血浸染的城市废墟中,悄然长出了一朵娇弱的花。
——早已烧尽的漆黑炉灰中,升起了一轮刺眼夺目的太阳。
——万年死寂的冰原出现了奇迹般的一点火星。
火星渺小脆弱,还在襁褓之中,可它出现了,它的确存在。
因为一个同样不应存在于世的男人,这个脆弱的、不完整的、渺小得随时可能消散的生命,才会诞生在世上。
她不是他的孩子,除了救了她的父母,他没做任何事。
可是。
这个小小的生命……就像他生命的延续。
他坚持活下来的又一个价值,被自己的父母宣告“没有意义”的生命,都被这个孩子的存在证明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