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四年。腊月十八。
每月逢八、十八、二十八,护国寺外都有庙会,堪称京城中最热闹之处。
而今日,又是这最热闹之地最热闹的一天——下一个庙会就是腊月一十八了,那就到了年根底下,家家户户都有忙不完的活计,就没有心思好生逛庙会了。
非得这离过年还有十来天的庙会,人人心上又有过年的喜庆,又有闲暇才热闹破了天。
护国寺的庙会,东起德胜门,西至新街口大街,足足绵延近千米:各色小吃、字画、算命、摆件、年货等摊位填拥杂沓挤挤挨挨,没有一块空闲之地。
来往行人也是摩肩擦踵。
故而这段庙会路直接被规划成了步行街——任你什么达官贵人,只要不是皇帝陛下亲自来体察民情,皆不许乘车通行,所有人都得腿儿着。
而皇帝,不,上任皇帝,今日也没有乘车。
姜离极有兴致地左顾右盼,看着这大明朝北京城的热闹。
之前当皇帝的时候所有人都盯着她,而且那时拉仇恨太多,生怕出门后被人套麻袋,非得如今卸下樊笼,才终于能放宽心出来走一走。
对姜离来说,目之所及一切都是西洋景儿,完全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样子。
太上皇这里跑跑,那里颠颠,身后跟着的两个锦衣卫精英,两个东厂宦官高手都痛苦极了——不光因为太上皇动如脱兔。
还因为这尊贵脱兔的打扮……
*
庙会上妇人孩童不少。*
寻常人家妇人女孩儿常日出门采买甚至摆摊自家经营小生意,并不会讲究到戴帷帽遮掩面容。庙会上来来往往戴着帷帽的,多半是官宦人家的贵妇。
但也有一眼望过去就不是普通人家的贵女,没有戴帷帽的,兼之这是个生的珍珠似的美人儿,在人群里简直会发光,路过的人实在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不过也就下意识多看两眼罢了,觉没有敢造次的:没见这位贵女不但身后跟着四个看起来就格外精干的护卫,旁边还紧紧傍着一位健妇,就连去逛泥塑小摊儿,两人都不分开。
珍珠似的贵女高朝溪,心情很复杂看向她身边的‘健妇’——
陛下说要乔装打扮下一起出门逛庙会的时候,她以为的是她扮作少年郎陪陛下出去逛逛。
然而……
当皇帝令宫人梳了发髻,换了裙子,高高兴兴从内间出来转圈圈展览给她看的时候,高朝溪回想了这辈子难过的事情,才压住了嘴角,盯着姜离的眼睛说出了‘真好看’三个字。
高朝溪还算有心理准备,毕竟皇帝梳的发髻、簪的钗环还是她给选的。
但奉命来护卫太上皇白龙鱼服微服民间的精英锦衣卫,差点在门口石化碎掉。
连锦衣卫指挥使袁彬,都是同手同脚进来回话。
唯有金英。
他亲自来送挑选出来的宦官,除了刚一打眼看清太上皇瞳
孔地震了几下外,很快就自然道:“圣明无过上皇,如此微服至民间,绝不会有人认出陛下,实在是高瞻远瞩圣心独运!”
见太上皇在镜子前转来转去,显然非常满意这套衣裙,金英当即又十分真切苦恼道:“只是上皇如此姿容绝代,出门后若遇到登徒子可怎么好,真叫奴婢挂心。”
这一刻,在场所有人对金督主的敬佩之情如长江黄河般滔滔不绝。
好有信念感的男人!
活该他荣华富贵一辈子!
总之,姜离就这么出门了。
身上的裙子是江南制造局新贡的花样,穿着又暖和又不厚重,且锦缎光华四射,在不同时辰不同强度的阳光下,会折射出不一样的色彩,真的是好看极了。
*
姜离没有别人的痛苦,还得看着这个人这张脸穿美丽的裙子。她只需要低头看自己的花花裙,就心情甚好地跑来跑去。
此时从算命摊上算完了‘命中有贵婿’的鬼命后,姜离就拉着高朝溪的手往前走:“好像新的戏开唱了,咱们也去看看!”
在护国寺门口的大片空地上,设着大戏台子——与从前戏台上唱什么五伦善科等戏文时下面疏疏落落的人不同,随着坊间各式小说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戏曲也更新迭代,如今下面站着看戏的是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姜离琢磨着怎么挤进去。
锦衣卫却从来没有人挡在他们前面的新鲜经历,何况后面护着的是太上皇,下意识就要拿出威风来呵斥人群让道。
“做什么!”
到底是宦官机灵,惯会揣摩主子心意的。上皇白龙鱼服与民同乐,自不愿见百姓被驱赶畏怯。
于是他们拿出今日背了一包袱备用的铜钱,拆开红线当场开始——撒币!
“诸位给我们家……姑娘们让个路,这把钱您拿好。”
果然几人很快顺畅无阻一路站到了最前面。
“啊。”才听了几句唱词,高朝溪就不由发出了低低的一声惊呼,甚至下意识想要转身离开人群,被姜离一把扯住:“唱的是你与璚英呢,别走,我要听。”
很巧,却也不是完全的巧合。
废止缠足事,姜离是不得不以皇权去强硬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