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神情恍惚, 呼吸窒住。
眼前人说了什么, 他听不见,他只看到她的那张脸, 和记忆里长姐的模样八分神似。
朝堂不再是朝堂,龙椅也不再是龙椅, 周遭的一切声响都瞬间消失,皇帝灵魂出窍般不受控制, 薄唇阖动,无声的一句“阿姐”差点脱口而出。
直至少女略带抱怨般又唤了句:“舅舅!”
她的呼唤没了方才的娇甜, 却更加奶声奶气,像个被忽视的小孩,满满的全是委屈。
令窈长睫翕动, 眨着水灵灵的黑眸,心头郁闷。
舅舅是被她吓到了吗?可他脸上半点都没有被吓到的神情。
令窈暗叹一口气。
不好玩,失策了。
皇帝回过神,意识恢复清明,君王威仪的目光定在殿上亭亭玉立的少女, 打量数秒,他开口唤了声:“卿卿?”
令窈眼眸重新亮起来, 舅舅还是认出她了,不枉费她花的这番心思。
她高兴应下:“欸。”
皇帝既惊讶又欢喜,毫不犹豫自髹金九龙宝座起身, 走下金砖台阶, 来至令窈面前。
挨近了, 他低下头,凝视半刻,柔了声音:“果真是卿卿,不是别人。”
令窈恃宠而骄:“除了我,还能是谁,普天之下能唤你舅舅的人,也就只有我一个。”
旁边有人假咳出声,令窈循声看去,望见梁厚提醒的眼神。
是了,她再怎么想和舅舅叙旧,也得先完成今年考学榜首殿前受封,这才是今天的大事。
殿前认亲的戏码被迫中断。皇帝离开宝座走到阶下已是失态,令窈小声劝他:“舅舅,你快坐回去。”
她自曝身份已然引起满朝文武喧哗,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怎地就唤起舅舅了?”
“她不是说了吗,能唤陛下为舅舅的人,只她一个,还能是谁,宸阳郡主啊!”
“这人是宸阳郡主?我竟没认出来。”
“女大十八变,从前我们见她时,她还是个奶娃娃,一晃七年过去,你如何认得出?”
朝中资历深厚的臣子们都对令窈记忆犹新,此时见她回来,感慨连连。
宸阳郡主三岁起便在金銮殿上玩闹,别的小孩子还在玩泥巴时,她已坐在皇帝腿上临朝听政。她依赖心重,窝在皇帝怀中,这里扯扯,那里碰碰,偶尔从台阶下爬下去,摇摇晃晃地走入群臣中,笑嘻嘻地拽人官袍。
后来长大了些,学会使坏了,捉弄完人,还冲人扮鬼脸。因为她的缘故,群臣上朝时常闹出笑话,直到她长到六岁,多余的精力转到其他地方,上朝的群臣才免于一难。
老臣们忆起旧事,看向令窈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惊吓中带了点欣慰。
谁能想到,当年横行霸道的小魔头,如今竟成金銮殿上秀外慧中的女大学士。郡主地位固然尊贵,但真材实料考出来的大学士封号更令人敬佩。
腹有诗书气自华,前两年的翡明总宴榜首加上此次正式开科考学的女学士榜首,宸阳郡主当真是长大了。
相貌的变化算不得什么,有两榜在身,这才是真正的女大十八变。
大部分臣子诧异于令窈此次不同凡响的归来,唯有少部分人专注于此次女学士考学的事。
这其中就有太后的心腹,新晋的礼部侍郎宋仲。
宋仲乃是宋家一力扶持的人,他知道太后向来不喜宸阳郡主,此次令窈殿前面圣,他反应迅速,揪住错处,站出来高声喊:“臣有话要说。”
皇帝已坐回宝座之上,看见说话的人是他,不太乐意听,装作没听见。
宋仲继续道:“此次女学士考学,榜首之名应当作废!”
皇帝紧皱眉头,耐着性子问:“为何?”
宋仲指了令窈:“她根本没有考学资格,以假名作考,拿下头名,乃是欺君之罪!”
众人噤声。
宋仲话糙理不糙,以假名作考,确实不符合规矩。
正当众人等着皇帝做出回应时,令窈轻声开口:“宋大人此言差矣。”
宋仲分毫不退让,面子功夫做足,冲令窈行半揖礼:“还请郡主赐教。”
令窈从容不迫,端庄优雅地行了臣子间的平礼,字字清晰,告诉他:“第一,考学并未规定考生只能以本名作考,是以我用本名还是用假名,无关紧要。”
她朝前迈进,雍容雅步,眉眼含笑,意气风发:“第二,郑青黛这个名字并不是假名,我今年已十五,为自己取字做名,理所应当,哪来欺君一说?”
宋仲语塞:“这——”
实在找不出话,宋仲狗急跳墙,道:“你若无愧于心,为何不光明正大用本名?”
令窈扬起脸,小孩子顽劣般的笑意露出来:“我乐意。”
宋仲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拿她没辙,正要退下,忽地想起一事,眼睛亮起来,问梁厚:“梁大相公,此前你府里住进一位小娘子,不知这位小娘子现今何在?”
梁厚默声。
宋仲再接再厉,像是抓住天大的把柄,将自己的猜想公之于众:“梁大相公府里住的那位小娘子,不会就是宸阳郡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