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重知道自己要死了。
死亡的感觉他经历过几回, 第一次是期待,他期待能见到自己的母亲。第二次是悲伤,因为他将要离开那一世的父母, 重新回到这一世。
而这一次, 他很平静。
二十岁登基为帝,如今已经六十年过去。一甲子的光阴如梭,他已是行将就木的老人。望着跪在龙榻前的长子, 他很欣慰。
长子敦厚, 宜守成。
他在位太多年,长子做了足足五十年的太子。偌大年纪的太子, 发间银丝过半。孙子孙女跪了一地, 他们哀哀地哭着一声声唤着皇祖父。
有那一瞬间他恍惚不已,明明他还是父母眼中孩子,怎么就成了别人口中的皇祖父。
多少年过去了,母亲的样子历历在目, 父亲也走了几十个年头,他们一家人相处的情景记忆犹新。
回顾他的一生, 离奇而又幸运。在位六十年,他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这些年楚国上下盛世繁荣, 世人皆道他是千古明君。
这一生, 他不虚。
然而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他还想做父母的孩子。他不要什么万古流芳, 不要什么儿孙满堂, 他只想和父母生活在一起, 在他们身边玩闹撒娇。
父亲走的那一晚, 仁安宫那株桃花枯了。
玄师曾让他认那株桃花为母, 说他们前世有母子缘份。到那时他才知道玄师说的或许都是真的, 那株桃花就是母亲。
母亲化成一棵树,陪着父亲过完了这一生。
他们都走了,留下他一人。
阖上眼睛的那一刻他还在想,如果真有再世轮回他愿意重新托生在母亲的肚子里,再一次成为他们的儿子。
无尽的黑暗朝他涌来,他的意识却不曾消散。他困在黑暗之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推着往前走。突然一阵光亮袭开,他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便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抱起来,然后是一阵拍打。
他想斥责一声放肆,却发现自己发出的竟然是哭声。
眼前一片模糊,他看不清抱着他的人,好像是一个婆子。他听到婆子说恭喜陛下恭喜娘娘是个皇子。
他心里一个咯噔,隐约知道自己重新投胎了。
无奈他刚出生,身不由己是被稳婆抱下去清洗。围着他的人不少,他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熟悉的人,那是母亲身边的春月。
稳婆将他清洗干净包在襁褓中后,他终于听到母亲的声音。母亲让人把他抱过去,他激动不已。
他被另一双手接过去,然后他看到了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母亲,还有年轻的父亲。
“重儿。”
他听到父亲在叫他,他愣住了。
母亲又哭又笑,他们似乎知道他重生了。母亲给他取字不悔,他很喜欢这个名字。纵然人生有许多的悲欢离合,但他从不曾后悔过每一次的抉择。
他一天天长大,承欢在父母膝下。他的衣食住行皆由母亲操持,自小到大的衣物全是母亲亲手缝制。
有时候他会盯着仁安宫宫墙的那一角,那里自然没有记忆中的桃树。可能是他看得太认真,出神了太久,被母亲看了出来。
母亲什么也没有说,朝着他比着手势轻轻“嘘”一声。
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父母面前,他是他们可爱的儿子。在百官和百姓的心中,他是天资过人的太子殿下。母亲说即使他心智不是孩子,她还是希望他好好享受自己的童年时光。
所以他带着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一起胡闹,他是他们中的孩子王。
裴济已经入朝为官,还有沈家的那位沈长寅。这些年来宣平侯行事低调,裴家人安安分分从不作妖也不仗势欺人。那沈家也是沉寂了好几年,便是沈长寅重新起势也不见张扬。
裴家有表哥表姐还有表弟,郑家还有他的表姐和表弟。他曾经问过母亲,为何没有想过给他生弟弟妹妹。
母亲说他们有他足矣。
在他六岁的时候,父亲带他去了第一书院。
第一书院如今伊然是楚朝真正的第一书院,书院学子不分贫贱,只论学业出色与否。贫寒学子入书院读书,可申请助学金或是在以第一为名的铺子里兼职赚钱。
另一世没有第一书院,有的是完好无缺的通天台。
他在另一世醒来后和父亲密谈过此事,通天台里的东西全部搬进国库。父亲交到他手上的王朝,是一个国库充盈四海安平的天下。世人称他为明君,却不知没有父亲的铺路,哪有后来的盛世安稳。
这一世没了通天台,有的是这汇集天下英才的第一书院。
犹记得那一日漫天烟火中,他和母亲是何等的绝望,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命中带煞注定不能父母双全。
父亲没死,天知道他有多高兴。
父亲是从另一个出口逃生的,那个出口处堆满陈年的尸骨,上面原本是一座空坟。当年程家人许是图省事,并未将那个出口封死。那座空坟经年累月风雨侵蚀已然塌了一边,父亲是从坟土里爬出去的。
死处或是生门,他深有体会。
父亲让他拜在谢夫子门下,成为谢夫子的关门弟子。谢夫子是玄师的胞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