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殿的儒生已经跪倒下来,开口说,“广川人士董仲舒,觐见陛下。”
他这一跪,跪得看起来也有点奇怪。
此时的读书人多少都有些傲气,此时面见君王也并非一定要行跪拜的大礼,东方朔先前求见刘彻都没有下跪,因此此时他这一跪,就显得过于柔和驯顺、没有棱角了。
“董仲舒。”系统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三秒钟之后,“卧槽!董仲舒!”系统爆炸了。
侍臣沉默地束手而立,宣室殿的穹顶在此刻变得格外高远,阳光照进宏伟的宫室,灰尘的轨迹清晰可见,仿佛已经如此飞舞过去了一千年,还要再飞舞过下一个一千年。
系统想说些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是恍然意识到,此时是元光元年,以建元为号的年代过去了,窦太皇太后的时代过去了。
后世史学家提及这一年,最不能忽视的一件事,就是董仲舒上宣室殿,觐见刘彻。
他将向刘彻献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一个人的一句言语,将汉室自开国以来奉行到如今的黄老之术送进坟墓,儒学的两千年盛世从他开启。
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
他看起来竟然很内敛,低垂着眼睑,怯生一般掩藏起自己的视线,不与任何人对视。
可与此同时,他看起来又很从容。从走进宣室殿开始,他的一言一行都带着一种古老时代的风度,进退容止,非礼不行。不像是西汉时期的人,更像是昔年追随在孔子身后,依周礼规范己身言行的儒门弟子。
刘彻看着他,不说话。
他也端端正正地跪着,不说话,视线低垂着,绝不往不该看的地方看,浓厚的睫毛掩盖下,眼珠子都不见有分毫的转动。
卫青已经是极其内敛的人,可他看起来比卫青还要更内敛,那是一种剥离掉所有情绪之后的内敛,因为过于缺乏情绪,看起来甚至会有一种古古怪怪的神经质。
简直像是笼罩在黑布之下的野兽一样,系统迟疑地想,大概是错觉吧?
一个儒生,从生到死做的全部事情就只是读书,这种人怎么能跟野兽联系在一起。非要说的话,倒不如说是一只黑猫,轻巧地在阴影中行走,沉默而无害。
“你今天是为董仲舒来的吗?”系统问林久。
“是啊。”林久说。
系统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但一直到刘彻和董仲舒开始一问一答,林久也没有表露出要开口说话,或者做什么事的意图。
“这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件事情,你千万不能在这时候搞事情。”系统再三强调。
董仲舒此时正说到,“……君权神授。”
系统的思维发散开了,“说起来,你了解董仲舒的思想吗?我其实一直没太搞懂,为什么说他对刘彻的影响是空前绝后的。就像这个君权神授,具体——”
林久打断系统的话,“你看刘彻的表情。”
系统下意识往刘彻的方向看,嘴巴里还在惯性地说着没说完的话,“有什么作……用……”
他的声音停顿住了,因为他看见刘彻——刘彻在笑啊!
不是那种礼节性的微笑,而是很深、很深的笑。系统还从来没见过刘彻这样的表情,他盯着董仲舒的眼睛简直在发光,热切而又疯狂的光。
等等,那样的表情真的能称之为笑吗?
此刻刘彻仿佛暴怒又仿佛狂喜,仿佛满怀悲戚又仿佛充满希望,一千一万种表情都杂糅在他脸上,古往今来人类有过的所有情绪都能在此时他的面孔上找出端倪。
那真的还能算是人类的表情吗?
系统的内部运算都停滞了一秒钟,然后他后知后觉地开始捕捉董仲舒方才话中的关键词,“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等等我好像理解了!”
所谓天人感应,就是将君王与天地联系起来,君王从天神手中接过巡狩人间的权力,倘若君王有贤德,则风调雨顺,灾患不兴。倘若君王失德,则天时不顺,灾患频发。
但这不是重点,天时顺不顺,君王是否有贤德,这都是不重要的东西。
打个比方,倘若说“君权神授,天人感应”这一整套思想相当于一个大蛋糕,那天时和贤德就只是蛋糕表面无关紧要的裱花。
真正重要的东西是蛋糕本身,是“君王等同天地”,这样的一个概念。
怪不得刘彻会笑,刘彻当然要笑!
这世间可还有比天地更能比拟权力的意象?
天人感应,就意味着从今往后天象地象与皇帝直接相关,天灾等同于皇帝的诏书——敢问世间可曾有过如此强力的诏书?可曾有过如此简单粗暴昭示威严的途径?
而能对天地万象施加影响的,难道还能是凡人吗?
不,不是啊,是神啊!
人间的皇帝,披上“天人感应”的外衣,从此以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