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凑在末席充数,只觉得那真是从天上降临到地上的威严。
第二次见到神女,就是在他家的小院子里,在他自己的梦境中。
神女非现世之人,而梦境也并非现世之境,或许便因为如此,梦境柔化了神女身上的非人感。
一定是这样,东方朔想,否则当日他面对神女,是怎么有勇气说话的?甚至他不但有勇气说话,他竟然还问神女,“我怀绝世之锋,何以解抵天之柱?”
面对这样的神女,是怎么说得出话的啊。东方朔呆呆地想。
好在暂时并不需要他开口,坐在神女身边的皇帝正一句一句向神女说明为什么带东方朔来见她,说到最后,他轻飘飘地看了东方朔一眼。
东方朔一个激灵,霎时反应过来,连忙伏地,再次高呼道,“臣微末之身,苟活在这天地之间,便如蝼蚁草芥一般,能得到陛下和神女的眷顾,实在是万死也难以报偿的荣幸。”
然后他听见刘彻的声音,平静的,和往常没有两样的声音,在说,“东方卿何必妄自菲薄,神女选中你——”
刘彻停顿了一下,他唇边露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意,轻飘飘地说完下面的话,“想必是因为,你有殊异之处。”
殊异之处,是吗?
是因为你东方朔有殊异之处吗?如果是,那这殊异之处表现在哪里呢?
说这话时,刘彻看着东方朔,但他真正留意的是神女。
他问的也不是东方朔,而是神女。
你选中的这个人,他是不是有殊异之处?
如果不是,如果东方朔泯然众人——
那太好了,刘彻能在一个眨眼之间找出一千个一万个像东方朔这样的人,他们会替代掉东方朔,然后刘彻就可以杀掉东方朔。
刘彻此时就是这样想的,他没有杀意,对他来说杀东方朔如屠狗,人屠狗的时候会有杀意吗?
他甚至不在意东方朔本身,他在意的只是神女的答复。
刘彻设想过神女会有的反应,这种设想对他来说是本能和习惯,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在脑海中模拟事情发生时乃至发生后的事情,从而针对全部的可能性做出预防,便如此防微杜渐。
神女会说什么?神女会以什么样的眼神看他?
就在这一刻,刘彻内心是被自信充盈的,从得知东方朔梦中见神女开始,到往清凉殿来的这一路上,他在脑海中模拟了几百遍场景和几百遍可能出现的反应,并自信已对此做好准备。
——当然要做好准备了,他又不是那种只知道发怒的君主。
怒火解决得了什么呢?什么都解决不了啊,但此时充满自信的刘彻能解决一切。
可是,神女什么都没有说,神女也没有看他一眼。
刘彻做好了准备。
然后他的准备落在了空处。
这一瞬间仿佛天地都远去,刘彻听见东方朔兴奋的声音,喋喋不休的,在说,“神女教授的技艺,我已经懂得了大致,只是还有几个迷惑的问题,想要当面向神女求教。”
神女看着东方朔,神女不看他。
刘彻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任由阴影覆盖住他的面孔。
阴影之下,他笑了一下。
就在此刻他忽然明白他错了,他模拟了那么多遍,有什么用呢。他用最柔和的语气问出问题,有什么用呢,再进一步地说,探究东方朔这个人又有什么用呢?
神女今天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
东方朔是神女选中的人,不管他的殊异之处在哪里,也不管他有没有殊异之处,这、都、跟、你、没、关、系。
跟你刘彻这个皇帝没关系。
刘彻又笑了一下。
失落吗?当然是失落的。
可若仅仅止步于失落,那也就不配叫做刘彻了。
得不到神女的回应,刘彻自然而然地往更深的地方去思考。
他不去想东方朔如何如何,事实上东方朔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在想神女,神女为什么要这样做?
问题的答案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是为了,刘彻。
神女不履足凡尘,神女不食人间烟火,神女也不懂得人间的规则。
这人间天地山河对神女来说不过是梦幻泡影一场,在这一切的梦幻泡影中,神女唯一看重的,只有刘彻。
刘彻不曾忘记,神女非人皇血肉不食。
人皇是谁?人皇就是刘彻啊!
“人皇”这个身份长在他的心脏和骨头里,如同附骨之疽,就连神女也没办法在他死前将这层身份与他本人分割开来,或者说,他不会给神女分割的机会。
因为他会是神女最满意的人皇。
现在是神女最满意的人皇,将来是神女最好吃的人皇,而在更往后的将来,会发生什么——
谁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