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时他脸上还是带着笑意的。
他这个人其实很少有不带笑意的时候,看起来挺和善也挺不正经,不像皇帝像无赖。
他曾经确然也只是一个游荡在沛县街头的无赖,举世皆知,高皇帝起于微贱。
有多微贱呢?年轻时他在咸阳服役,背着石头和土,弓着脊背遥望始皇帝巡幸天下的仪仗。
那时天下是大秦的天下,始皇帝春秋鼎盛,出行时有千乘车马,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天上地下都要为这威严的仪仗让行。
刘邦就在这样的喧嚣中俯下身,擦掉额头上混着黄土的汗水。那时他还叫刘季,他说,“大丈夫当如是。”
声音里几多欣羡,岂知一语成真。
现在他是汉室的开国之君,天底下最尊贵的那群人都要在他面前下跪,说“高皇帝明并日月”,祝颂声响遏行云。
他最终坐上了当年始皇帝的高位,可他看起来也没有多上几分骄矜。
“神女要上车吗?”他在林久面前弯下腰,年轻的面貌和谦卑的神情,即使冠冕加身,看起来也还像是一百年前,在咸阳服徭役的那个年轻人。
林久走到他身边,停了一刻。
这个时代的驴车还是古朴的模样,车辕极高,也没有特意用来蹬车的阶梯,人要么就狼狈地爬上去,要么就踩着什么东西登上去。
但这里是上林苑的树丛,头顶上只有月光,四周只有树,脚下只有树叶和泥土,没有能踩的东西。
不,也不能说是没有。
林久往前走了一步,更靠近刘邦。
刘邦在她面前弯着腰,她抬手按上刘邦的肩膀。
平时穿着冕服看不出来,此时林久伸手去摸,才能意识到刘邦其实是个很壮硕的年轻人,肩膀上有着虬结的肌肉,她的手放上去的同时,刘邦下意识绷紧了身体。
那一瞬间,收紧的肌肉,就像是一条活蛇游过林久的手心,有一种使人毛骨悚然的危险感。
是啊,刘邦本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从沛县街头到未央宫,这一路也铺满了杀伐和战争。他在白头之年尚能披甲平定英布的叛乱,武德之充沛,在秦末汉初名将如云的年代,也当属人间第一流。
而如今他正当壮年,精力无限,就算没有披甲执锐,任何人也都不该在他面前掉以轻心。
但林久全然不以为意,她没收回手也没后退,她的手放在刘邦的肩膀上,近似是漫不经心地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动作。
她没有很大的力气,和刘邦比起来她瘦弱无力得像个纸片人,她的手放在刘邦的肩膀上,就如同纸片妄图撼动钢铁的肌肉,怎么可能做到?
但刘邦的肩膀真的在往下沉,他顺着林久手掌下压的力度,从单膝跪地,然后变成双膝跪地,最后他匍匐在林久面前,他的脊背摊平了,像一块平整的石头。
他示意林久踩着他的脊背上车。
在此时的礼仪制度下,这是极其卑微的姿态,是奴隶服侍主人的礼节。
可谁敢踩汉高祖刘邦的肩膀?
他曾微末可他最终坐拥天下,“高皇帝明并日月”,谁人敢踩上日月的肩膀?岂不怕被摔死被烧死?
可林久抬脚就踩在了刘邦背上,就像是踩着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一样,从容地登上了驴车的车厢。
有风起,树叶刷刷作响,像藏在暗处的一千一万个鬼魂一起窃窃私语。
流云散开了,月光皎洁得像是一匹遮天蔽地的绸缎,在这样的月光下,小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作响。
刘邦悠然地抱着手坐在车辕上,他手里没有鞭子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不擅长拉车的小毛驴东倒西歪地走,它原本应该撞上树,撞上上林苑的高墙,可它穿过这些东西,就像是穿过无形的夜风和月光。
倘若有凡人看到这一幕,恐怕当场就要跪倒高呼神迹。
这当然不是神迹,非要说的话,这是鬼魅。
即使看起来再像是人,但刘邦现在终究是鬼魂。林久在河畔倾酒时,他像孤魂野鬼一样在河畔游荡。
在那里他遇到了一头毛驴的鬼魂,于是采草木精魄结成车驾,自己为自己搭起了这辆属于鬼魂的车。
出上林苑,往未央宫。
百年前始皇帝留下的驰道平坦,没有遮蔽视野的树,月光无边无际地倾倒在天上地上,驴车就在这样的月光下腾空而起,行经在空中,就像是要前去赴一场鬼神的宴会。
此时此刻,流云飞散,上林苑的影子渐行渐远,仿佛一千年一万年就这样过去,红颜白骨,让人想轻轻叹上一口气。
果然有人轻轻地叹气,是刘邦,轻声说,“人寿有时尽。”
这不像是刘邦会说的话,他在史书上以“无畏生死”著称。
一百年前,他在未央宫中垂垂将死,吕后请来的医生自称能诊治他的病痛。
古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