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不进来的月光化成的水流凝结在他脸上。 白日的战争让他明白, 战场不是戏文里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不是主角功成名就间后被人提及的几声叹息。它是流得遍地的血,沾着泥土的残肢断臂, 死状奇怪的尸骸, 活人痛苦的呻/吟, 一夜频繁惊醒的噩梦。 它是世间绝望和无力的汇集,没有书中光环和荣耀所织成的外衣。 记忆在脑海中再次翻卷, 于是伴随着月光化成的水流, 苏衍弯腰撕心裂肺地吐起来,吐到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太久没吃东西, 还是因为这树林本就黯得透不进光。 他在这片树林的阴影下呆了很久, 身边不断有影子来了又去, 一直有高高低低的哭声,永无止境地绵延。 他终于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踉跄着走出去,月光洒落在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旷野凄清, 天地浩然,他是天地间微不足道的一粟, 生死在这沉默的山川流水间,似乎也同样不值一提。 他回到了营地中,又在往后的数个夜晚里,频繁地被噩梦惊醒。 他开始变得沉默了, 收敛了曾经那身轻慢和骄狂———再好看的招式在生死面前都是无用的累赘, 再难看的动作只要能活命,就值得去学习。 但这像一场醒不过来的漫长噩梦———从他听到第二次要出兵的号角声开始。 曾经战场带给他的阴影还没有消失,他握着刀, 感觉魂魄和身体好像分成了两个部分,明明一招一式都已烂熟于心,可身体却像是那台上偶人,控制偶人的线不在他手中。 刀越逼越近,千钧一发之际,他终于努力侧过身体,刀擦着他的肩膀,在左臂上划出一道血痕,血涌出来,浸湿了质地粗劣的布料。 那席卷大脑的痛感终于让魂魄归位,眼中如同隔了一层什么似的的战场变得无比真实,汗从他的掌心沁出,握着的刀柄有些打滑,他用力握得更紧。 横劈、竖砍、上挑、斜撩......那些苦练的动作已经成了身体的本能,甚至快过大脑。 他看到面前的敌人倒下去,原来收割一条生命,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 他开始适应这片战场,适应杀戮,适应看不到尽头的厮杀。 什么当大将军,什么建功立业,什么万人传颂,在这一刻都在他脑海中消失,他内心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 他一定要活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不知道自己挥了多少刀,只是手中的刀已卷刃,身上的血凝成暗色的垢,如同一个从地府深处爬出来的恶鬼。 他好像听到鸣金收兵的号角,但那声音飘到他耳中时,那么近又那么远,像是他疲惫之中所出现的幻觉。 他不敢停下来,他怕停下来就是刀兵加身的死期———直到有人架住了他的刀。 他迟钝地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失控了!”架住他刀的那人说,“严苏,停下来!” 严苏......应该是在叫他? 大脑接收到这信号,却迟钝地做不出反应,只有身体在做着那一整套本能的动作,一整套完整的、杀人的动作。 然后——— 他手中的刀被挑飞。 失去了武器后他终于停下,疲惫感山呼浪涌,顷刻间吞没了他。 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 等他再次醒来后,他已经回到了营地之中,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耳边是伤兵此起彼伏的哀嚎。 他活着。 他还活着。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他这几个月所流的眼泪,比他前十四年人生总和还要多。 哭泣间,他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一个人影———是那个他曾经见过的、名为谨行的少年。 “多谢你。”苏衍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梗咽,他向着那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诚恳地道谢,“谢谢、谢谢你救了我。” 那个少年神色淡漠,没有因为苏衍向他道谢而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以后在战场上自己注意点,不是每次都正好有人能救你。” 他似乎只是过来确认苏衍醒没醒,见他醒了就再也不挂心,转头就走,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苏衍看着这个一连救了他两次的少年的背影,终是忍不住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没有停,也没有理他,在这人命转瞬即逝的战场上,人和人之间没必要结下羁绊,因为羁绊太浅,只会徒增伤心。 *
313. 东岭旧事(下) 一人知己,快慰平生。……(1 /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