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卷甫一离体, 鬼夔便再也支撑不住,哗啦啦地散成了一地冒着热气的游离触须,犹如漆黑沸腾的石油, 平静地流淌到了地表, 与粘腻的血海融为一体。
晏欢发愣地盯着手里的画, 它不过是最普通的丝绢质地,对于修道者来说, 已经朴素得近乎粗糙了, 轴头为白玉, 系绳为红线, 哪怕经过数千年的时光消磨,仍然散发出一种熟悉的灵炁波动。
……扶光。
他慢慢抬起画卷, 生涩地将脸一点一点地贴过去,犹如热刀切油,画卷上的绳结毫无阻碍地压过了虚假的皮囊, 深深抵在了他真实的形体上。
扶光。
“……你怎么在这里呀?”龙神含糊地呓语着, 他笑了起来,笑容里含着那么多的痴狂和欢喜,像是要把自己也点燃了, “我找你找了这么久、这么久,数不清多少年了……你怎么在这里呀?”
他站在原地, 这样嘀嘀咕咕地笑了一阵,又低低地对着画卷喃喃许久, 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黏连的触须、稠腻的泥沼那般痴缠且不可解读, 谁也不能听出具体的含义。旁观的人只能得出一种结论, 那就是他早已经疯了。
域外的魔修大能此刻纷纷赶来, 全聚拢在鬼兽大军的外围,只是不敢入内。
追随晏欢多年,他们自有一套总结出来的办法,只要你不随意出声、冒然行动,不碍了鬼兽军队的事,仅像透明人一样跟在后面,人身安全基本无虞。大多数在龙巡日惨死的魔修,全是因为直视了鬼龙的真身,刹那心智湮灭、神识尽碎,随即便被鬼兽一口吞吃。
但今时不同往日,鬼龙至尊竟没有在龙巡日结束后回归汤谷,继续沉睡,而是破天荒地落到了下界,还变成了前所未有的人身……
以修真者的敏锐嗅觉,魔修们本能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巨大的机缘,同时蕴含在至尊非同寻常的举措里。
但那究竟是何等机缘?没人知晓,亦无人敢去揣测。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晏欢终于动了。
他披上漆黑的法衣,将画卷紧紧抱在怀里,架起菌丝般怪诞不祥的云气,纵身朝着界外飞去。浩浩汤汤、万千诡谲的鬼兽,便如淹没尘寰的拖尾,跟随在龙神身后。部分魔修大能忍不住鼓起胆子,冒死窥了一眼龙神的人身。
——他们无不讶然地发现,那至恶至邪的鬼龙在变为人形之后,竟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俊美无俦,仿佛“诱惑”落到人间的化身。
魔修们不敢吱声,他们审慎地对视一眼,往日尔虞我诈,惯于互相剥皮吮骨的同道,这时也放弃了同室操戈的乐趣,一齐跟在鬼兽后面,离开了这方小世界。
龙神穿过繁多沉浮盘旋的天体,穿过玄日放射的黑光,星屑与微尘,不可计数地撞碎在他的袍角,他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迷惘地出神。
直至回到那个与自己渊源最深的世界,晏欢才稍稍停下前进的势头,继而调转方向,垂直落进日出的汤谷。望着那空空荡荡的浩大裂隙,他迟钝地思索片刻,呢喃道:“我的龙宫……应该在这个位置。”
“现实”跟随他的话语和目光而变化,空间扭曲了,时间也不过流逝须臾,一座与过去别无二致的宏伟龙宫,已经耸立在汤谷的深处。
重塑了昔日的巢穴,晏欢面上的神情仍然是木然的,他无动于衷地落在龙宫的门前,周遭熟悉的景致,无法使他的面容变化一丝一毫,唯独走到万层天阶,他拾级而上时,心中不由恍惚地一动。
曾经的一些日子,龙宫是他的巢穴和王国,他孤单地巡视这里,一遍又一遍,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要他走上台阶,走进宫门,就能看到那个独属于他的太阳……
晏欢走进空无一人,死寂得使人害怕的宫殿,他捧着画,孤单地坐上龙神的御座,九目游荡,茫然地打量着四周。
没有太阳了。
他亲手捏碎了他的太阳,所以即便他现在冷得全身颤抖,冻得心口发麻,躯壳的每一寸都忍不住剧痛,也是他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晏欢迷惘地想了一会,缓缓低下头,他凝视怀里的画卷,那么专注地摸索过上面的绳结、轴头,以及丝绢的背面,他轻轻地,极小声地问:“这是你画的画,对不对?我感觉到你的气息了……你画的什么,我能不能打开看一看?”
他的九枚眼目转来转去,视线里,晏欢似乎瞄到了一道素色的身影,转头一望,面目完好的刘扶光就坐在他的王座旁边,只是偏着脸看他,并不言语。
刘扶光早就摔下钟山之崖,落在一片虚无当中。后来,任凭晏欢如何把那里掀了个翻天覆地,活剖开每一只鼓兽的肚腹寻找,也不能再找回自己的道侣,这又是从哪里来的一个“刘扶光”?
若要周易,或者与周易同等级别的仙人在场,他们便能看出,龙神的疯,已然超出了常理囊括的范畴。
在吞下至善道心,打破天理平衡,世间再无物能够限制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