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夏天走了,第十五个年头的春天,谢凝在床榻上小睡。
他睡得越来越多,慵懒的春天,整个人都提不起什么力气。但是有那么一刻,他耳边惯常听到的声音都逐渐熄灭,鸟雀死寂无声,暖风停歇、草木凝滞,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响动,他已阔别了二十年之久。
——鳞片轻轻地碰撞游走,在地面拖曳出清脆的金石之音。
谢凝慢慢睁开眼睛,他看见厄喀德纳,漫卷的黑发更长,金色刺青光耀繁复,映着一双更令人惊心动魄的,颤抖的金目。
“你来了,”谢凝含糊不清地说,“在梦里。”
这不是他第一次梦见厄喀德纳,想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多洛斯,你的头发……”他听到对方发抖的呼唤,“你怎么了?祂们都对你做了什么……”
谢凝睡眼惺忪,好笑地说:“你上一次、上上次、上上上……哎呀,总之问了数不清的多少次,怎么还要问?”
那一刻,魔神恸哭大作,嚎得惊天动地、四野巨震。
“是我、是我!我回来了!”厄喀德纳冲过来,蛇尾翻江倒海,一下掀飞了谢凝的屋顶,他把人死死地抱在怀里,拼命亲吻谢凝的眼皮、嘴唇、面颊,身上犹携一股深渊的死气,“这不是梦呀,多洛斯!我回来了,你看看我,我回来了!”
谢凝睁大眼睛,他想望向天空,然而视野被漆黑的蛇发全然淹没,看不到外界的一丝光亮。
“你……你回来了?”厄喀德纳把他抱得那么紧,导致谢凝都没法从他怀里伸出手臂,“怎么……可是,时间还没到……”
他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只是茫然地喃喃道:“你、你把我的房子撞没了半个……”
厄喀德纳的泪像雨水一样流,他捧着谢凝的脸,再顾不上说半个字,近乎绝望地深深吻他,像是要把这个炙热的亲吻延长到地老天荒。
谢凝的眼前冒起金星,躯壳和灵魂都像被点燃一样热,但是管他呢,他的大脑还在宕机,身体已经及时做出了反应,执著地亲了回去。他们活像双生的蔓藤,彼此纠缠,仿佛能这么死死绕着,一直攀到高天上。
直到头脑懵懵得发胀,厄喀德纳才抵着他的额头,勉强与他分开。
“……是我,”厄喀德纳嘶哑地说,“我……我还在塔尔塔罗斯等你,那里的大门却打开了。深渊告诉我,我的苦役已经结束,立刻就能离开。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没有心情探究原因,只想赶快走,越早与你相见越好。我快速跑出那里,还要绕过三道黑墙,三道铜墙……我急得要命,只记得往前赶,不分白昼与黑夜,一刻也没有停过。我就这样翻越了火河,来到哈迪斯的冥间……”
他絮絮叨叨、巨细无遗地交待,似乎要借助足够多的细节,来让谢凝相信他不是梦境,亦非幻觉。
“……一到了冥界,我怕你在至福乐土是孤立无援的一个人,又怕你等我等得很久了,见到守门的刻耳柏洛斯,便勒令它马上让开,可它竟然违抗了我的指令。我气得大发雷霆,马上要撕下它的三个脑袋,这时,哈迪斯突然出现在门口,他的表情是很古怪的,他对我说,‘记叙与见证者多洛斯’已经成了一个神,你去凡人的世界找他吧,他就在阿里马的平原等你。啊,我心里多么困惑,只是不愿浪费时间,因为我在冥府的大门口,已经白白耽搁了很久了。”
盯着谢凝的眼睛,又看到他颊边垂落的白发,厄喀德纳疼得心都被攥紧了,他流着泪,问道:“多洛斯,祂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住在这里,到昔日坍塌的宫殿上建起房子,像一个流浪的奴仆一样落魄,这怎么能是一个神呢?信奉你的人去哪了,服侍你的人去哪了?你穿着这么粗糙的衣袍,眼睛干涸了,头发也像雪一样白……你就让我再死了吧!我离开后,你是怎样过着每一天的呀?”
谢凝呆呆地盯着他,好像还在脑子里艰难地消化他的每一句话。良久之后,他像个开闸的水坝,忽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我……我不好!”他不管不顾地嚷道,“我过得不好,烂透了!我、我不、你……”
啊,这又回到了他们之间熟悉的相处模式。厄喀德纳慌忙自觉地把他抱起来,紧紧贴在胸前,让谢凝像小考拉一样扒着他。
谢凝语无伦次地乱哭了半天,才组织起支离破碎的语言,抽抽噎噎地诉苦:“你、你被骗了!你被奥林匹斯给骗了!他们压根就没打算让你再从塔尔塔罗斯出来,你一走,他们就给我喝了神酒,让我成了永生的人,我去找他们理、理论,他们还笑话我,不把我当回事……”
越说越生气,越回忆越窝火。谢凝肿着眼睛,气喘吁吁、呼吸急促,再也讲不下去了,他索性坐起来,胡乱打开厄喀德纳抱着他的手臂,把穿着的衣服发狠一撕。
“不说了!说多了都是火,”谢凝含着泪,愤怒地把碎袍子往地上一砸,“现在来做!”
厄喀德纳:“嗯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