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
谢凝倒吸一口凉气。
妖魔盯着他,目光冷如寒冰,令人望而生畏,毛发悚然。
室内寂静无声,不要说一根针,就是一片羽毛,落在地上也是能被人听见的。谢凝哽咽良久,才艰难开口,打破凝固的空气。
“你好啊……”谢凝呆呆地说,“我、呃,我……”
厄喀德纳居高临下,眉宇间含着隐忍不发的残暴:“是谁令你来的?”
可能是舌头长而分叉的原因,他的发音并不如人类的清晰,而是卷绕着嘶嘶的吐息,震动着自胸腔传出的共鸣。这使他仿佛在说一门远古且晦涩的语言,谢凝只能勉强听个半懂。
“没、没有人让我来啊……”谢凝的表情仍然呆呆的。
面对原始神族,他不由自主地要往后退。如果说幻象中的厄喀德纳,与亲眼所见的厄喀德纳是两个物种;那睁开眼睛的厄喀德纳,和熟睡中的厄喀德纳,又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受。
在这金目、人身、蛇尾的妖魔面前,血腥与蛮荒的魅力扑面而来,如此澎湃的、狂浪的生命力,简直雄浑到了妖异的程度。谢凝不像是在与一位生灵对视,他直面的几乎就是丰沛的大泽,浑然的天体,呼号而不加约束的旷野本身——他甚至可以幻听到一种歌声,犹如苍老的巫觋,在满月的辉光下高声长啸,于是遥远的祭塔也被敲响,不计其数的古钟一齐轰鸣,从此无所谓时间,一千年就是一刹那,一刹那亦是一千年。
厄喀德纳逼近的身躯忽地一顿,在他的视线中,人类的泪水正破开眼眶,静静流淌在苍白的面颊上。
可是,这不像是恐惧的啼哭,也不是求饶的眼泪,他见识过祈求饶恕的声音可以尖利到何等程度,人类的泪水一点都不歇斯底里,正相反,它充满了……充满了厄喀德纳无法形容的情感。
谢凝继续呆呆地吸了吸鼻子,他抱着肚子,挫败得无以复加。累、饿、难受、焦虑、自卑……无论生理心理的负面状态,统统喷堵在喉头,谢凝蓦地崩溃嚎啕道:“——我、我画不出来!”
厄喀德纳:“嘶嘶?”
这怎么可能是人类可以画出来的情态?我那时候远远地看过一眼,又自以为接触过他的真身,就能在纸上浅薄地效仿描摹,可这跟照猫画虎有什么区别?真正的神髓与灵魂,恐怕是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参透的,即使领悟了,我又如何在一张薄薄的纸上表现它?
他彻底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自己正与一位凶戾的魔神面对面。
饥饿让他昏头,厄喀德纳的美丽则令他失语。谢凝的老毛病再次发作了,自从穿越以来,无数人赞美,无数人拜服,在艾琉西斯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无比快乐的。谢凝以为他可以痊愈了,他心中那头贪婪的怪兽,已经被那么多的夸奖和肯定撑到膨胀,撑到爆裂,撑到再也不会饥饿了,可是,当他看着活生生的,睁眼游动的厄喀德纳,怪兽即刻死而复生,幽幽地从他心间抬起头。
你能得到他人的崇拜,倚仗的都是现代的画技,你自己的东西又有多少呢?它幸灾乐祸地咧嘴大笑,天赋配不上贪得无厌的野心,就会像你一样痛苦啊!
望着失声痛哭的人类,厄喀德纳茫然地转来转去,抓着自己的长发揪了揪,很想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的愤怒和悲伤,逐渐叫诧异取代了。
人类并未害怕,不曾求饶,也没有像那些英雄和神祇一样,视他为万古的大敌。他的泪水散发出苦痛的气息,但这种苦痛不是失去爱人、朋友,或者儿女的苦痛,亦不是家国沦亡,遭遇不幸命运的苦痛,在所有的人类中,厄喀德纳从未见过这样的泪水。
“你在哭什么?”蛇魔好奇地问,唉,他哭得他的心都乱了,“停止你的眼泪!即刻将缘由告诉我,也许我能为你赐予真正的宽恕。”
见谢凝还是不回答,厄喀德纳就伸出双手,插到他的两肋旁边,把他像小狗一样抱着举起来,正对自己。
“怪人,”厄喀德纳稀奇地说,“你到底是害怕,还是不害怕呢?若说害怕,你敢当着我的面,旁若无人地哭泣;若说不害怕,你为什么一见我就晕倒在地上?我问你,昨天晚上,为我涂抹香膏,夸赞我美丽的人是你吗?”
谢凝头昏眼花,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厄喀德纳接着问:“那你怎么一见我就昏倒了?”
谢凝不做他想,蔫蔫地回答:“我饿了。”
竟然只是饿了!
收获了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郁结之情一扫而空,厄喀德纳喜悦得双目发亮,在所有的欢欣雀跃中,他尤为庆幸自己的踌躇和宽容,使他不至于酿成大错,杀伤了这个珍贵的人。
他盘转蛇躯,将谢凝安放在自己重重环绕的长尾中间,一想到人类说的话全是发自真心,他就高兴得不能控制自己,连尾巴尖都竖起来乱颤一气。
唉唉,我要把他抱在手里,喂他吃小肉饼子,厄喀德纳快活地想,可是,他为什么哭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