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皇子名唤安是愿,彼时,绛仙草还不叫怀渊,但毫无疑问,奚玄卿那个诓骗了他万年的师尊,就是这个天外来物。
按照既定的命轨,安是愿作为老皇帝最聪明最疼爱的小儿子,是储君人选之一,被几个野心勃勃的兄长视为眼中钉,他将在这场夺嫡风波中,一步步失去一切,兄弟阋墙,挚友背叛,母亲惨死,他的心也会一点点变得坚硬,摒弃良善,拾起卑劣,抛却理智,变成一个满眼仇恨的权势傀儡,最后,死在起义军攻陷王朝的那场大火中。
未央殿里,他被烧成灰的那一刻,有了须臾清醒,终于发现这一切不过一场算计。
他疯癫地质问被烈焰熏红的苍穹,满眼痛苦地看着那个一路陪伴他走到如今这个境地的绛仙草。
在死前最后一刻,他明白了。
他的命运是天定的,天道想要控制这个世界,他不只是一个试验品,他也是这个世界最后一个人皇,最后一个天都拿他没办法的帝王。
若有魂灵,他定会看见,在他死后,那支起义军的首领登上帝位,却不再同他一样自称人皇,与天齐名,而是……自称天子。
原是平起平坐的关系,到了如今,愣是给人做儿子。
可这一切,都已经和安是愿无关了。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天道侵入人间的第一步。
作为天道身躯的一部分,怀渊自然知晓一切,一开始,他也是一步步这样去诱导的。
安是愿很聪明,可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又很天真。
怀渊觉得,他真好哄啊。
生出私心,竟下意识问了一句:“我说什么你都信吗?为什么?”
彼时,十四五岁的少年,已经遭遇兄弟算计,母妃被囚,他也失宠于皇帝,一个人住在寥落的冷宫之中,一张小脸满是病态,苍白失血,披着唯一一件洗到发皱的御寒冬衣,正用那快干涸的廉价墨砚认认真真给他挚友回信。
他并不知道,那封信会给他带来什么,他的挚友又是在哪个深夜辗转反侧后选择背叛他。
闻言,他抬眼朝怀渊看去,那漆黑斗篷下藏着一张同他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
他的绛仙草吮了他的心头精血,化作人形,自然同他有一样的脸。
因为什么呢?
因为你救过我,你一直在帮我,你陪着我走过漫长黑夜,从不离弃。
似乎是这样,又似乎不止是。
安是愿捏着挚友送来的信笺,低垂眉眼,展颜一笑,毫不犹豫地回答怀渊:“因为你是我朋友,我……喜欢你。”
他的回答有些巧妙。
两句可以拆开,也可以放在一起,意思却完全不一样。
我喜欢我的朋友,你。
你是朋友,也是我喜欢的人。
但怀渊显然并不懂人世间这般复杂的感情。
他只挑了挑眉,算了算自己还能诓骗这个单纯的小皇子多久,距离完成
这件事又要多久。
自幼受皇家礼仪的调教,安是愿是矜贵守礼的,唯独在面对怀渊时,从不藏心底那点情愫,他肆意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情,一下又一下往怀渊心口上撞。
他瞧起来是温润的玉,是春日拂风,却又是慢慢煮沸的热汤,温柔地煎熬着那株绛仙草。
那是在安是愿遭逢大变,挚友背叛,母妃惨死,人生陡转的一夜。
怀渊终是拥着那个蜷缩在冷宫一角,瑟瑟发抖,几欲崩溃的小皇子,哄了一夜。
怀渊想,他后悔了。
他不舍得了。
彼时,几个皇子为了夺嫡,割据一方,兵戈相向,无数生灵陷入战乱,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见此景象,安是愿比自己遭遇苦难时,还要难过。
他没有因为自己的痛苦,而萌生仇恨世界的心态,反而因为天下苍生罹难而郁郁寡欢。
这样的安是愿,真的能成为狠戾恣睢的暴君吗?
怀渊再见天道的时候,浑身沾满了人间毒素,气急败坏地朝天外天上摆弄棋盘的虚影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就只是让鸿濛世界动荡,不得安宁吗?你想毁了这个世界吗?”
棋盘上黑白变幻,一时是黑子包围白子,一会儿又是白子压过黑子。
天地之气凝成的人影不徐不疾地说:“这世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相对的,有黑就有白,有对就有错,有成功就有失败,有生就有死。”
“希望所有人得到幸福,希望每个人都能快乐,免于战乱,是鸿濛世界里那些英雄先驱该干的事,而不是你该做的。”
“若万物生生不息,摒弃死亡,这个世界才会真正被毁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人间是太平,还是苦难,都不足以让天道悸动分毫。
其实脱胎于天道的怀渊也不在乎,但安是愿在乎。
他没办法帮安是愿完成心愿,也不能解除他的忧愁。
但他想救他。
救一人而已,不会很难的。
怀渊压住新长出来的,因愤怒而蓬勃跳动的心脏,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那你放了他,换一个人。”
“不行。”
怀渊一拳砸在棋盘上,砸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