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刍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手机,但他爸爸的旧手机一直放在客厅的抽屉里。以前他会偷偷把它拿出来充电,然后下载游戏玩上一会儿,或是看喜欢的动画片。他父母从未发现,因为他们只会伸手去摸电视与电脑是否发热。旧手机里还有些没删除的照片,是他爸爸上班时拍的,其中许多张里都有一个陌生而年轻的女人。这种照片他爸爸从来不会太费心去掩藏,就像他妈妈也不会特意掩饰自己是和谁去舞厅。他们已经许多年不坐在一起吃饭了,但他们依旧生活在同一个屋子里,因为这就是过日子。
小刍并不特别为父母间的关系所困扰。其实他觉得这样反而好些,因为当其中一个责骂或殴打他时,另一个就会因为憎恶对方而故意唱反调,并把小刍的种种错处归罪给对方。没有花时间教养,或是遗传了蠢笨的头脑。小刍已经学会了在这种时刻尽可能地保持沉默,让自己被两个怒气冲冲的大人遗忘。他从未像电视剧里那样渴望过父母之间的和睦,因为他总觉得那和他没有关系。有几次他的父母问他如果离婚更愿意跟着谁,小刍只是睁着眼睛不说话;有时他们也骂他,因为是他的蠢钝毁了这场婚姻。你就不能有点眼力见吗?每当吵架以后他的父母总会这样问,仿佛觉得他本该阻止两人间无止境的咒骂和吼叫。小刍从未想明白那件他本应做到的事情,没有人教会他如何调停两个大人间的冲突,也许因为他确实又笨又呆。
如果他是个天才,或者至少足够机灵,能够把人们那些无声的眼神与古怪的神情全都看懂,他父母的生活定然会大不相同。他们的婚姻将会美满舒心,至少孩子会发挥正常应有的斡旋作用,理解他们的苦恼,解决他们的问题。不然孩子又何以报答父母的生养之恩?遗憾的是他太笨了,太无能了,连一个合格的孩子也做不好。
但是这一晚上小刍有了新的念头。也许念头是早就有的,在他懵懵懂懂地听着那些关于蔡绩的故事的时候,在他注意到老师对着花钱补课的学生格外和颜悦色的时候,那个念头就像被按在缸底的葫芦一次次浮上来:这些事不是他的错,全是大人的错。
难道不是吗?分明是大人搞乱了世上的一切。是他的父母毁了生活,然后把责任全都丢给他,指望他能够修复所有的问题。可是他不能,所有头脑机灵的天才小孩都不能,因为大人们已经无可救药。他们祸害了整个世界,让小刍没有地方可去,还要指责他没有本事解决他们制造的烂摊子。蔡绩也是被大人们赶出了家乡,赶出了汽修店。大人们总是互相怪罪,告诉小刍这是城里人或乡下人的错,富人或穷人的错,男人或女人的错,但是在这所有的群体中大人们不会特意区分孩子,因为孩子只不过是他的拥有者的群体的附属品,因为——所有活下来的孩子都必定要成为大人。而那时既然他们已经有了掌控小孩生存的权力,他们也就不会继续责怪大人了。这种注定要转化为自己敌人的问题是无可解决的,除非他不再长大。
不再长大。小刍机械地念着这句话。他想到了飞蛾,这是他一直惧怕的东西。小时候他用鞋盒养过桑蚕,看这些白胖呆笨的虫子吃树叶叫他多么兴奋,可当它们第一次破茧的时候,小刍却惊恐地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东西。他惧怕蚕蛾怪异的眼睛与花纹,而更重要的是它们能飞了,能够把那可怖的身躯扑到他的脸上、眼睛上,甚至钻进他的衣服里。在午夜的噩梦中,它们甚至会顺着口鼻钻进他的内脏。
这就是蜕变。把一种东西生生变成另一种,把幼态可掬的蚕虫变成了不可理解的怪物。这就是长大。总有一天他的躯体会变得臃肿而沉重,脸上会生出油脂与岁月堆积出来的可憎脓包,嘴巴里散发出烟酒的臭气。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父母的翻版,就像看着一只外星怪物从他现在的身躯里钻出来,再用他的名字和身份去孵化新的怪物。他不要变成一只飞蛾。但是蚕最后难免会变成飞蛾。因此,所有大人和孩子到头都是一种东西。
在那个下定决心的午夜,小刍躲在客厅的角落里,先查好地图路线,把路名全记在笔记本上,然后打了一长段留言,通过自己的秘密社交账号发给了蔡绩。他说自己要去寻找那个背吉他的少年,或是少年口中的旧船厂。但他没有写自己去那儿的目的,因为他自己也尚不清楚。少年说旧船长里的工程师喜欢帮助别人,还说那个工程师正在做一个使所有人都满意的项目。小刍想不出世上有这样的项目,他也早过了相信超人或神仙存在的年纪。可他还是要去,因为背吉他的少年是不会无缘无故撒谎的,他就是知道这一点。
如果我没有回来,他按着手机屏幕写下最后一句留言,你就来这个地方找我吧。写这句话时他心里没有半点忧虑。他并不是抱着如果自己被坏人抓走至少还有知情人的念头写下这些话的,更没有想过这是某种死亡留言。他只是在和朋友分享自己的秘密,就像那许多个在修车店门口的黄昏。好朋友之间是不该互相隐瞒的,即便吉他少年没有邀请过蔡绩,他也希望蔡绩到旧船厂来,跟他一起看看那个厉害的工程师。
他把消息发出去后就删掉了聊天软件,又把手机放回原位。他的父母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他们甚至不知道小刍有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