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便将纸笔与和离书一起挪去了隔间。 待雕花木门阖上,李妩看向桌边直愣愣站着的楚明诚:“说吧。” 没了外人,楚明诚再不用保持冷静与面子,这一刻,他不再是什么公府世子,他只是一个想要挽回爱人的男人。 “阿妩,我知道母亲不慈叫你受了许多委屈。从前是我太过天真,以为只要我够维护你,就能叫她收敛。昨夜我想了整整一夜,也许我先前的想法都是错的,便是我再如何维护、再如何与她争辩,只要在同一片屋檐下,她都不会收敛。” 他走到李妩面前,目光恳切:“我是独子,无法分家,但我们可以搬出去住!我想好了,只要你点头,我明日就与周尚书辞了户部差事,求调出京,到外地赴任,调得越远越好,叫母亲再无法干涉我们。是了,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看看么,那我就调去临安、去扬州、去金陵,只要是你喜欢的地方,我都陪你去……” 他越说越激动,就好似明日便能与李妩逃离这个充满束缚的长安,去往那烟柳画桥的锦绣江南,自在生活。 李妩也被他所描绘的未来所迷惑,神思恍惚地想,若是在裴青玄回来之前,他们就在外地定居,远远地躲开,或许就不会陷入今日的困境。 直到楚明诚牵住了她的手,她陡然从那虚构的镜花水月里惊醒:“不。” 她往后退了一步,避开楚明诚伸来的手,神情冷静地看他:“外官都是挤破脑袋往京里调,你如今在户部的差事当得正好,如何能因为我背井离乡,抛弃大好的前程?” “阿妩,富贵荣华、权势地位于我如云烟。”楚明诚急急道:“我不要哪劳什子的前程,我只要你,哪怕粗茶淡饭,哪怕远离长安,只要有你在我身边,一切都值得。” 李妩听他说这话,恍惚间好似看到从前的自己——那个在灞桥柳色里言之凿凿与裴青玄保证,会等他回来的李家小娘子。 一生顺遂、锦衣玉食的贵族郎君,哪知无权、无势、无银钱的艰苦。 待他穷困潦倒,朝不保夕,受尽冷落与白眼,甚至连给亲人买药的钱都筹不上时,他还说得出这样的话么。 李妩仰起脸,澄澈乌眸里盛着淡漠,以及一丝悲悯。 是在悲悯他,也是在悲悯曾经的自己,她轻声道:“彦之,若你当年并非楚世子,而是一个六品官吏,你以为我会嫁你么?” 楚明诚眸中亮光暗了暗,错愕看着她:“阿妩……” 李妩面不改色:“难道那时,我身旁没有其他男人可选么?他们其中不乏地位比你高的,也承诺过,只要我愿意委身,就能助我李家脱离苦海。只是他们或想将我置为外室,或想一顶小轿抬为妾侍,只有你愿意许我正妻之位。” 那样柔软嫣红的一张唇,说出来的话丝毫不近人情:“或者说,我选的从不是你,而是楚世子妃这个位置。” 楚明诚高大身形晃了晃,惨白着脸看她:“我知道,我知道你最开始选我,是因我的身份。可是……” 那双诚挚黑眸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你我夫妻三年多,日夜相对,耳鬓厮磨,难道你对我就没有半分真心?” 真心。 又是真心。 一声若有似无的冷嗤响起。李妩眉心蹙了蹙,眼神于左右扫了扫,是她心里的声音,还是错觉? 短暂的分神很快被楚明诚静待回答的注视拉回,李妩知道今日不把话说狠了,怕是不能叫他死心。 反正她早被人指着心口说过“没有心”,那就没有心好了。 “没有。”李妩望着他,眉目平静到几近冷漠:“夫妻这些年,你我的确恩爱,但换做任何一个男人,只要我嫁给他,我都会如对你一般对他,对他嘘寒问暖,与他赌书泼茶,尽好一位妻子的责任。彦之,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还有何不明白,她每个字都如一把锋利的刀,将他们这场姻缘里的温情剔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冰冷而赤/裸的利益。就如被剥了皮的狐狸,褪去华丽柔软的皮毛,只剩腥臭血肉与森森白骨。 在一阵长久沉默里,楚明诚颓然垂下了头,而后走到桌边,提笔签了字。 少倾,他将那份签好的和离书递给她。 李妩接过,见他似还有话要说,也不急,只抬眼看他:“有话就说罢。” 哪怕是骂她,她也受了。 楚明诚却只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一双泛着乌青的眼眶又渐渐红了:“昨夜我沐了一遍又一遍身,我以为你觉得我脏了,才不要我……” 心口像是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李妩抬起头,触及他清隽面庞的泪,险些也要落下泪。 终归和离书已拿到手,她也愿施以他最后一分柔情,算作给这段婚姻画一个还算温情的结局。 “我没有嫌你脏。你才不脏,你是我见过最干净的郎君。” 像是从前一般,她拿出帕子,替他拭了眼泪,又朝他笑笑,语气轻软而坚定:“是我配不上你的真心,彦之,你值得更好的女子与你共度余生。” 帕间是属于她的淡淡香气,曾熟悉地陪伴他过去三年每一个安稳甜美的夜晚。而在这阵清甜香气离开面颊时,楚明诚也知道,这一场他侥幸得来的美梦,不论他愿不愿意,终究要醒了。 桌上茶水愈发凉了,楚明诚跌跌撞撞离开了隔间,李妩并未随他出去。 她只失了全部气力般,捏着那份和离书跌坐在月牙凳上。 外头的素筝听到动静,于门边探进半个脑袋,忧心看她:“主子,您不回前厅么?” 李妩头也没抬,只淡声道:“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听出那语气里浓浓的疲惫,素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阖上了门。 雕着福禄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