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山六人听了前半截，便已皱起眉头，幼蕖对俗世了解略多，大致已猜到后半截是什么了，心里暗叹了一声，又是个不能自主的苦命女子！

那里厢接着在谈论。

那皂役仗着有点权势，根本不将邹家放在眼里，又嫌邹娘子不懂风情，见他跟见鬼一样，便愈发没了耐心。

邹娘子胆小又怕人耻笑，连告饶也不敢高声，只有时夜里闹腾太过，大家都听到，翌日又见她红肿的眼和青紫的额头，走起路也一瘸一拐，便知又挨打了。

有热心的大妈婶子不免关心，问得几句，她只哀哀哭泣，只说自己命苦，又没娘家可依，了无生趣。

邻居们都怜惜她苦楚，时常劝解。

也曾有相熟的姐妹上门帮忙撑腰理论，可邹娘子自己唯唯诺诺的，不敢借势立住，反让姐妹少说，生怕让皂役听到了更加生气，倒让旁人觉得不便多事。

后来她有了身孕，皂役大概心里欢喜，动手就少了，日子也慢慢好了起来。

可惜，十个月后，邹娘子生下了个女儿，让期盼传宗接代的皂役大失所望。这也就罢了，又怪的是这女娃娃生来眸色灰黄、肤色雪白，与父母两边都不肖似。

那皂役心下狐突不定，兼听了同僚取笑，便深疑他娘子与什么人有不干不净的首尾，如何忍得？整日不是打“淫妇”就是骂“杂种”，搞得家无宁日。

前几日，那皂役又醉醺醺地归家，一路口口声声“要拿那贱娘皮好看”，街坊邻居存了心，留意他家动静，果然听得门里“砰砰”数声后，照例又是婴儿啼哭与压低了的女子哀求之声。

继而便摔摔打打夹杂着怒骂尖叫，深夜里嚎哭惨呼声声惊心。

大伙儿听得不忍，正欲去劝架，却陡然听到皂役“啊”一声大叫，随即就没了动静，唯余小婴儿声嘶力竭的哭声。

四围邻居深觉不妙，一拥而入，却见堂屋与卧房内无人，只床上凌乱的被褥中一个小婴儿正手足乱挥地啼哭。

众人也顾不上这婴孩，且去寻皂役夫妇。

寻过正房偏房都不见，却在厨房间里见有人影——一人站着呆若木鸡，一人却是倒在地上抽搐不停，身下淌了一汪血红。

涌进去的前头两人当即惊呼起来：

“伤人命了！”

“杀人啦——”

后头的人只当是邹娘子被脾气暴躁的丈夫打死了，正唏嘘着生出些意料之中的感伤，却听到里头哆哆嗦嗦地道：

“邹娘子，你怎地将你相公杀死了……”

这一下石破天惊，比刚刚的惊呼更吓人，更多的邻居涌了进去。

果然见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是鼻青眼肿的邹娘子，手里一柄菜刀犹在滴血。

而躺在那里、胸腹一个血窟窿的是皂役，已然只见出气、不见进气，在众人的瞪视中，他嘴角“噗”地冒了个血泡，颤了两下，就此不动了。

众邻居赶紧报官，那邹娘子不消如何审问，便自陈因挨皂役捶打不过，躲避间失手伤人，于是被缉拿入监。

虽然这几年此地女子民间地位有所上升，可在官府律法层面，并不曾对女子宽松多少。

一众街坊皆言这邹娘子虽然可怜，但到底伤了人命，伤的还是自家夫主，只怕逃不了一个死字。

只可怜那小婴儿尚在襁褓，就成了孤儿。可这孩子长得奇怪，生世又可疑，邹家嫌丢人，坚决不肯要这个外孙女，其他人更不敢接手，小婴儿眼看就要活活饿死。

眼看这一家三口就要死绝之时，城里的养济院闻听此事，及时伸出援手。

那养济院里都是些无处投靠的寡妇孤女，一群荆钗布裙，热心能干，各业都做，竟是不比男人差。挣了钱都主动上交，就像对自己家一样，将养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仅养活了自己，还能帮一把际遇不顺的女子。

谁家遭难，仅余妇孺的，她们就送点米面。谁家丧亲，失了男丁支撑的，她们也帮忙操持。有被夫家磋磨虐待的，她们还帮忙调解出气。

若有女子想做些小生意，她们还能提供借款，介绍佣工，帮忙牵线。

许多女子有了挣钱机会，便自发往来抱团，互相声张，说话的腰板都直了许多。

所以这一带女子过得确实比别处要舒坦些。

那邹娘子被夫家虐打时，养济院也曾出面调和劝解，皂役也略收敛过，但到底人家家事，邹娘子反而与她们疏远了，养济院也不好插手太过。

此番皂役破家之后，养济院不仅将婴儿接去抚养，而且请了讼师，帮那邹娘子辩护开脱。

而且，不知怎地，突然之间全城都在热议邹娘子之事，尤其是闺阁之间。

女子自然对邹娘子遭遇多表同情与愤慨，愈说愈喧腾，竟然形成一股风潮，还有胆大的女子在街头呼吁递交万民书，集体请愿，为邹娘子申诉，欲以“自卫”之名为其脱罪。

男子当然许多都觉得皂役打人固然不对，可以妻杀夫就是倒反天罡，当判重罪。否则，天下女子都效仿，岂不是阴阳颠倒？

城里好几家都为了这意见分歧争执不休，甚至闹得夫妻反目，阖家不宁。

故而关注者日盛。

刚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