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瑜这些日来第二次见到那位名声极大的洙桑道道主时,乃是今年到如今为止洙桑道最冷的一日。 整座洙桑道上下近乎无人出行,富贵人家裹狐裘燃火盆铜炉仍旧觉手足冰凉,外头大雪相隔五步不见天地长街,如同天下仅余素白,纵使眼力再好,入目亦尽是飞雪茫茫压落,出屋舍几步以内浑身上下再寻不得干净地,尽染雪花。 而偏偏就是这一日,温瑜拜访道主府。 道主宽厚,如此天景并未令侍女家丁前来府上,而是自行点燃炭火身披厚裘坐到正座之上,搓热双掌抓起桌案上数目不多的文书观瞧批阅,这时才是发觉连砚中墨都有些冷凝下来,笔锋蘸起时墨色极淡,微微叹气两声朝窗棂外望着去,却仅是空旷素白缭绕,风扯雪浪,肆意往来,并无有多少忌惮,嚣狂得紧。面皮不过中人之姿却不显年纪的道主索性撂下笔墨,手垫粗布将铜炉拖至窗棂前不远,半卧于藤椅之上,静静去端详外头浩大雪势。 兴许这雪势再急些也不赖,既是洙桑道突逢风嚎雪急,多半大元部边关与紫昊边关亦是不得幸免,如是能借这场不知何时能止的大雪拖延几日两地动作,似乎不论这天景再冷上几分,也是凭空赚来的喘息之机,洙桑道饶是再富庶,对上两地存世已久的大国,无异于身在两山缝隙当中,唯能求自保二字,所以若是这场雪下得更久些,没准就能找寻出最为妥当的解法。不久前温瑜登门,倒并未将话说得透彻,算不出究竟是心中仍有顾忌,还是本就觉此事无从解起,螳臂当车举动自己岂能不知,可洙桑道从当年被革去紫昊国境,直到眼下能自立门户,家家富足,步步皆艰难,如何能随手舍弃。 甚至这位殚精竭虑操持洙桑道中大小事的道主,有时很希望这位温统兵多来访几次,最好除却这统兵一职之外,再大开口讨要金银或是权势更大的官位,虽不见得是好事,可最不济也能让自己觉得定心些,哪怕是自欺,亦能解除许多胸中惴惴。 所以洙桑道主捧起杯早已凉透乃至有些冻嘴的茶水,听闻府外有人叩门的时节,的确是愣神片刻,才想起起身将外门打开。 “道主乃是何许人也,洙桑道上下事皆需道主劳心,怎么这等天寒地冻天气,连个煮茶之人都不安排,实在有些觉得过意不去。” 进门时节温瑜掸去飞雪,仅朝窗棂旁茶盏瞥过一眼,就摇头叹道,“起先以为道主虽是简朴,到底也能称得上洙桑道里最为富庶之人,此番拜会却觉得先前大概是想错了,此等天景无人煮茶汤,看来道主并非只是将存亡大事搁在心上,能替旁人看来很是微末的下人着想,看来前来洙桑道中,在下选得很好。” 见温瑜眼尖,洙桑道主却是笑笑,默默将本来打算应付外客的心思举动搁置到一旁,未曾引温瑜去往正座,而是去到窗棂边铜炉旁,让座之后添上把干柴,待到炉火赤红眼看起势之后,才转过身来坐到原本藤椅处,十指相叠取暖,打量温瑜目光,最后释然笑道,“少侠难道不同样是个心软人,真要是当着那一众私军的面要立威,其实尽数诛杀了也无妨,但却因不愿造杀孽而多耗费许多心思,弯弯绕绕兜兜转转,徒添麻烦也要保下那几十人的性命,还真是出乎我预料,故而半斤八两,我不过是不愿让家丁仆从受冻,而少侠却是使人免于身死,高下立判。” 兴许是担忧轻易说穿此事,中年道主随后便又道,“贺知洲大抵从少年时便跟着我这庸人,眼下虽不属近侍,可仍旧交情甚厚,再者兹事体大关乎洙桑道日后可否存留于世,不得不谨小慎微,事事都难免想着做到心中有底,故而才是知晓此事来龙去脉,做事不甚合规矩,还望温少侠海涵。” 而温瑜全然不曾有怒色,安安稳稳听罢道主这番话后,摇头笑笑。 既是知晓贺知洲身后之人从来都是洙桑道主,温瑜从起初就不曾想着隐瞒太多,既是如今接过统兵一职已是难得,既替人做事,又怎好尽数隐瞒,何况本来便是洙桑道之外的外人,想来当初同这位道主讨要统兵一职,且将此间利害明言,如何都要说上句一损俱损才最为合适,相反练兵事直到如今才有起色,在温瑜看来,已属是自身动作有些过于优柔寡断,因此丁点不曾介怀。 温瑜此番前来,乃是替这位消息本就顶灵通的道主带来个口信,说是紫昊当中有相识之人,近来听闻着消息,便是大元境内近来倒很是有些风起云涌的意味,本来已无半分还手之力节节溃退的大元部正帐王庭,近来接连填补过数股军甲铁骑,大概是终于有人乐意替孱弱无力的正帐王庭出力,将大元上下不愿追随胥孟府的部族尽数笼络而来,声势竟亦不小,再者携领胥孟府中人与倒戈部族的那位统兵之人,身子骨疲弱,近来似乎是因大元愈冷,终究有些难以应付,临战时换帅,遭已是退无可退的王庭兵卒军阵连败数阵,死伤甚重。谁人都晓得胥孟府为何起势,但起势过后众部族望旗而投,遇战则胜,过于顺风顺水,以至于接连数场败战,使得军心动摇,不得不暂且停住势头,且先令各部安定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