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烨的声音回荡在宗祠中，沈鹤亭一刹那慌了神。重烨的笑容与血泪在他面前幻化作无数个影子，纵他聪明一世，此刻也糊里糊涂，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谁害自己沦落这般田地。

“报应？”沈鹤亭重复了一遍，胸腔里的疼痛越发膨胀，变作千刀毁天灭地般地刺向他脆弱的心脏，伤疤急速溃烂，他都腾不出一个机会让自己喘两口气。

那香气越来越盛，最后将沈鹤亭裹进其中。他半跪在地上，抬眼盯着重烨，拳头都要捏碎了。

重烨深吸了两口大气，他什么都看不见，两只手胡乱地在面前拨弄，他颤颤巍巍地支棱起身子，触到了沈鹤亭的肩膀，对他说：

“鹤亭，你我都不是宽容的人，相互憎恨就会相互伤害。当初我有软肋，你杀我妻儿；如今我一无所有，我的肉||体与灵魂，会带着仇恨，生生世世都捆着你，你永远都没办法将我杀死了。”

沈鹤亭喉头向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说不出话，只能死死盯着重烨。

他明白自己，要迎来惨烈的失败了。

重烨没有软肋，仇恨变做了他的铠甲，几乎无懈可击；

但沈鹤亭有软肋，只要谁拿刀轻轻一刺，他就失去理智、溃不成军。

“你有多在乎小太后？”重烨拍了拍他的脸颊，“处心积虑把她抬上太后之位，保她一条命就罢了，如今还要把江山拱手送给她，你疯了啊！就你这样子，别说是义父了，我看见了都觉得可惜！”

“是你……坤宁宫幕帘后面的人，是你……”沈鹤亭喃喃道，他的神识开始涣散，盯着重烨黑洞洞的眼窝，恍惚间想起去岁小太后遇刺那日，他在坤宁宫看到的，确是白色的衣袍。

沈鹤亭怒上心头：“你要报仇冲我来，碰她做什么？!”

重烨一把抓住沈鹤亭的手腕，很快就有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重烨无法愈合的伤口啃烂了沈鹤亭的肌肤，将他的血渗进沈鹤亭的骨髓中。

疼，铺天盖地的疼。

“你杀我的妻，我便毁了你的念想，”重烨狞笑着，“她受了伤你就那么心疼，你可知你当初提着我妻子的头颅抛出院子的时候，我有多难过！就得让你变得和我一样，我要你一直一直提心吊胆，悔不当初！”

沈鹤亭真的害怕了，重烨是疯狂且不计代价的人。重烨无孔不入，若再闹一次朝晖酒楼那样的危机，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每次都替花纭挡刀。

“而且你这幅样子，又疯又可怖，她怎么还会像以前那样对你？”重烨似是十分怜爱地摸摸沈鹤亭的脸颊，道，“跟我一起变成怪物吧鹤亭。那天在朝晖，我看得清清楚楚，有人不比你更差，他甚至能给小太后你给不了的东西。紫英是戒不掉的，你会变成个活死人，所有人都会厌弃你——小太后又怎么会一直等你？而且她心里，你萧四的位置恐怕还不如李十一。”

“闭嘴……”毒开始侵入骨髓，沈鹤亭沉沉地垂下头，他想把自己的手从重烨的紧握中抽出，可他实在没了力气，“我不相信。”

热泪滚滚流下，他似乎已经看见了花纭将他舍弃之后，与李怀璟并肩而行的样子。李怀璟是亲王，他身上流着李家的血，除非改朝换代，他一辈子都会是金光璀璨地活着。

可他沈鹤亭呢？

因为弘治那个昏君，萧家被钉在耻辱柱上挨人唾骂；而他自己，也早就败坏了名声，以后还得带着千古骂名下地狱。

有什么资格把花纭那般美好的人拖入泥潭呢？

重烨的声音在沈鹤亭耳边一遍遍地回荡，回声夹着令人恐惧的幻声沉入沈鹤亭的灵魂。

犹如大梦一场破碎。

“你有什么啊鹤亭，”重烨继续说，“你就是条阴沟里的老鼠。从头到尾都是个罪人，你都不配活着，小太后做错了什么？她凭什么要陪你下地狱？她不过十几岁，未来还要遇见很多人，怎么会耽于你一个未老先衰的魔鬼？失望吧，难过吧，萧鹤亭，我不如你狠毒，我没办法对无辜的人下手。所以我只好这么做，让你亲自去面对，她对你的失望与厌恶。四弟啊……这是你应得的。”

重烨大笑，沈鹤亭颓然倒下，他一把将人甩开。踏在萧氏宗祠散落一地的宣纸与画像上，在沈鹤亭愤懑的注视中，将他的爱意玷污，碾碎。

沈鹤亭看似所向披靡，重烨失败了无数次之后，终于选了一条能将他击垮的路。

多年鄞都沉浮，沈鹤亭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嚣狂恣睢的萧旻了，他的棱角被湮没在朝堂上的人心鬼蜮，自卑与悔恨早就嵌进了骨髓。重烨只需要将他的自卑暴露出来，沈鹤亭一定支撑不住、一败涂地。

沈鹤亭感觉到内心那股熊熊燃烧十余年的烈火慢慢熄灭，逐渐变得微弱、晦暗、隐入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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