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铃铃。” 当“闹洞房”的韩青出场,李六一才后知后觉而又极为突兀地按下了手边的铃铛,此时他瘦长的脸上溢满了迷惑,眯缝着眼睛,捏着肥厚的耳垂踅摸了好一会儿,才带着点探寻的口吻问道:“徐老师,刚才你为什么要那么演?” 大概怕徐容没理解自己的询问,他又补充道:“就是最后为什么,肩膀、脊背又慢慢挺直了,语气也没那么低沉?” 他之所以犹豫之后才打断,是因为他总感觉徐容刚才的行走之间蕴含着某种奇妙的美感,哪怕其间的乍走乍停,也没让他感到一丁点的突兀。 这种美感和袁雨情绪到位时喊出的那句“觉慧,我真爱你啊”给人的感观有点相似却又截然不同,袁雨是深度体验之后一瞬间的极致的情绪爆发,而徐容却是一点一点的缓缓流淌,也没有袁雨那种让人听着一瞬间头皮发麻的震撼,就像山涧里的流水。 但作为导演,他更习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评价演员的呈现的效果。 当把后续的戏份彻底抛开,他的脑海里立刻升起一个疑惑: 徐容的肩膀再次提起,浑身上下丝毫看不出他对这桩包办婚姻的抗拒,真的对吗? 难道不应当是迫于无奈,接受了礼教束缚下陈规陋习的绝望和消沉? 作为导演,无论使用什么样的手法,什么样的设计、编排,总有一个大原则是要坚持的,就是得让观众看懂戏。 眼下别说观众,纵然他是导演,也没看懂徐容最后一个动作和最后一句话的语气的用意。 徐容看着李六一,解释道:“我是农村出来的,说一点我种地的经历吧,种地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书上总说面朝黄土背朝天、粒粒皆辛苦,可是毕竟只是轻飘飘的几个字,真的去干了,才能切身体会顶着大太阳播种、浇水、施肥、锄草、打药、收割的辛苦,碰上天气不好的年节,要么一整季不下雨,要么瓢泼大雨下个不停,地里的庄稼眼睁睁的看着旱死、淹死,除了默默祈祷却没有丝毫办法,最后颗粒无收或者只能勉勉强强打些粮食,虽说不至于饿死,但半年的辛苦基本也就付之东流,那么我能因为一年没收成,以后就不种地了吗?” “我是个农民,我不能那么做,地是我的根,甭管今年收成如何,回过头,我还得干劲儿十足的再种下一季的粮食,就像家是觉新的责无旁贷的责任,我是长孙,是未来的继承人,是礼法的捍卫者。” 见李六一仍有些不解,他顿了顿,道:“那我换个说法,假如说这部戏排不成,李导你以后还导戏吗?” 李六一恍惚了下,马上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和徐容对视着,他突然笑了,也明白了徐容处理的深层次原因,挠了挠头,道:“我认同伱的说法,但是就是有一点,我怕观众看不懂。” 徐容同样笑着,道:“其实不见得,我觉得至少有一部分人能看懂的,尤其是结了婚的,背负了家庭责任的中年人,而且咱们是在讲故事,后边我为了家庭的全盘体谅,最终导致瑞珏惨死,就是这个转变最好的解释。” “再者,我接受和瑞珏的婚事,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她,而沉默地看着她死去,也并非我对她没有丝毫感情,只不过相比之下,这种感情是弱于我自认为的我对整个家族的责任。” 这是他从《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当中得到的启发,人物的性格只要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作为演出者,就没有必要着急忙慌地告诉观众他眼下做出古怪行为的缘由,因为他的后续的一切行动,都是对眼下行为的最好解释。 实质上,他其实还有更加切身的感受没说,论对觉新这个角色的理解,恐怕纵然是身为编剧的老院长,应该也不会比他感受的更加深刻。 院里在职的员工、退休的老师,加起来几百号人,这些人有的是成心为院里好,有的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吃等死,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多了,还是事业单位,自然免不了泥沙俱下。 就像眼巴前“戏比天大”四个大字天天挂在墙上,可是一旦以严厉在院里著称的他或者冯远正几天不在,慢慢的还是会有人在里边吃东西。 他能稍微改变一点这种情况,但也只是一点,因为毕竟做不了主。 可是他既不能自甘堕落的与之为伍,更不能一气之下一走了之,只能尽可能的施加自身的影响,争取把好的风气带起来。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人艺是他现实世界的“家”,不可否认有很多他看不惯的地方,但毕竟有一部分人心是在这里的,还秉持着建院时候建立世界一流话剧院的初衷,再者,他总想着等以后,总是有机会改变那些不好的习惯作风。 袁湶立在一侧,不解地望着徐容。 作为参与者,她和导演李六一的感受完全不同。 早上过来,徐容莫名其妙的自信以及那句“不要想那么多,想怎么演就怎么演。”并没有给她十足的信心。 因为前天的排练中,她也是那么做的,可是呈现的结果并不理想,从导演的评价当中,她猜测可能实际情况比两人想象的还要糟糕一些。 她很想抽出时间来好好研究研究这段戏,但实际情况却不允许,尽管家里已经请了保姆,但每当孩子睡醒,她总是忍不住想去看一眼。 在潜意识当中,她其实也明白,肢体终归不能完全代替语言,就像随着电影工业的发展,无声电影被时代淘汰一样。 也是带着这种无力感,她开始了今天的排练。 她很讨厌别人叹气,每一次听到,她都得好一会儿心烦。 当徐容那声沉重悠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