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旧友相继凋零,也可能是荀济当街怒斥高隆之的行为,引起了萧衍的共鸣,作为天子,对于高隆之这种欺君逆贼,总带有本能的厌恶。 75岁的萧衍听说荀济渡江后,并没有为了旧怨而为难他,反而下令将荀济护送建康,沿途不许怠慢。 荀济入建康,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也许只有等高澄下江东,才能够引得全城妇人围看。 马车在黄昏的主道行驶,直往台城,沿途与一名归家的油库吏擦身而过,却没有故事发生。 油库吏身高七尺五寸,比北方某位耕牛终结者个头稍矮一点,但一身武艺,可不是那个绣花枕头能够比拟。 不会真有人十岁起跟随段韶学习骑射,到现在在武艺上还是个废物点心吧。 油库吏姓陈,小字法生,后改兴国以明志,大名霸先。 名是好名,字也是好字,就是时运不济,如今三十六岁了,还在建康做个看守油库的小吏,无甚前途。 归根结底,还是陈霸先出身不好。 陈霸先与旁人吹嘘自己出身颍川陈氏,就是汉末三国,有着陈寔、陈纪、陈群、陈泰祖孙四代的那个颍川陈氏。 出身真假不得而知,但昔日的名族早已没落,到东晋末年时,可明确姓名的颍川陈氏子弟仅陈茂先一人,而陈氏的爵位也在晋亡后断绝。 陈霸先自幼贫寒,却胸怀大志,与北方不学有术的小高王相比,陈霸先知识面可谓广泛,他不止熟读兵书,还通晓谶纬之学,孤虚、遁甲之术。 所谓孤虚、遁甲,北魏神算子刘灵助就很有发言权,即推算吉凶祸福及事之成败。 可惜神算子被侯渊借走了脑袋,不然还能给小高王铸造金人,推测祸福。 贫苦出身,如今却在建康当库吏,也算实现了阶级跳跃,但陈霸先还是觉着郁郁不得志。 今日陈霸先休沐在家,闲来无事为自己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当遇贵人,得其提携,步上青云梯。 陈霸先对自己的占卜深信不疑,不愿守株待兔的他决定主动出击,在建康城里转悠了一整天,贵人倒是见多了,却没人喊一句‘壮士留步。’ 哪知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前方不远处,自家门外,一名华服公子正束手而立,望向自己的双眼,满是精光。 萧映在门外等候已久,之所以不进门,倒也没有别的原因。 守礼而已,如今陈宅仅有妇人与幼儿在家。 萧映与陈霸先不同,他是明明白白的萧梁宗室,始兴忠武王萧憺之子,十二岁时,萧衍曾亲口夸赞‘吾家千里驹也。’ 当然,这年头风气就这样,掌权者的宗族子弟,但凡有点才干,人均麒麟儿、千里驹的赞誉,无需太过惊讶,也没必要太当回事。 萧映的才能不甚出众,可他爱才,今早听人说起一桩怪事,说是一名库吏,不爱拨弄算盘,反而去读兵书引得众人哄笑。 可萧映却觉得那库吏胸藏大志,不是一般人物,于是询问了姓名、职位,先往油库去寻,得知他休沐在家,又登门拜访。 如今远处那雄壮之人龙行虎步,一股英雄气扑面而来,也让萧映认定,这壮汉就是自己要找的油库吏,陈霸先。 一番见礼,互通姓名后,陈霸先也确定,萧映就是卦象所示贵人。 两人相伴进门,畅谈天下大势,彼此更生好感。 在萧映的邀请下,陈霸先决定明日就辞去油库吏,从此追随萧映左右。 此时的建康,除了萧映与陈霸先的双向奔赴以外,台城中,也有一对好友叙旧。 萧衍感慨道: “子通,不曾想你我此生,还有重逢之日。” 这一句子通,喊的不是高季式,就好比高澄搂着元明月,亲昵呼唤的也不是斛律光,荀济与高季式同字。 荀济自是一番谢罪,萧衍不以为意,专心问起了北地人物。 “子通久在北地,以为高欢其人如何?” 荀济照实说道: “高欢,当世之枭雄也。” 萧衍又问: “其子高澄如何?” 荀济没有犹豫: “远胜其父。” 萧衍闻言只是拿出一张文稿,让人递给了荀济。 荀济接过一看,第一列赫然写着《高氏创业实录》六个大字,荀济粗略翻看,虽只几百字,只写到高欢在高澄的逼迫下不得不反抗尔朱氏,却也让荀济觉得荒唐无比。 原来荀济被逐的同时,《高氏创业实录》的部分内容就从晋阳流传出来,正好落到了萧衍的手上。 而这一部分内容,正是当初高澄送往晋阳交由高欢审阅的文稿。 众所周知,贺六浑这辈子,当不当皇帝都无所谓,只看重一个忠义人设,对这篇文稿可谓是爱不释手。 正所谓‘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却听萧衍继续问道: “此文如今通行于北地,子通以为其真伪存有几分?” 荀济没有急着回答,他好生回忆一番,才慎重答道: “信都建义,高澄多有参与,却绝非首功之人,高欢也并非为子所迫,才反叛尔朱,此文吹捧高澄,又大赞高欢忠义,以济所见,当是出自大将军府长史张师齐的手笔。” 萧衍有感而发道: “张师齐,天下奇才也。” 他又继续追问荀济对高澄的具体看法。 荀济没有作答,只是将高澄那封书信交给萧衍。 萧衍出身兰陵萧氏,未得志时,也与沉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等七人,共称竟陵八友,在文坛组团出道,他发誓自己活了75岁,就没见过这么丑的字。 索性交给一旁的近宦朗读,免得污了自己的眼睛。 近宦读罢,萧衍默然许久,而后面北叹息道: “生子当如高子惠,得子如此,贺六浑虽死无恨。”